□米丽宏 花样呢? 娘抿着嘴,也不言语。最后谜底揭晓:娘剪的是一头老牛,牛身上三朵梅,牛犄角上三道纹儿,眼睫毛长长的,牛头低着往前猛拱。那年,我们迎来的是牛年。 现在想来,我娘一个普通的农妇,整日做的就是抚养儿女、操持家务、喂猪喂牛、下田跟土地庄稼打交道,而她的精神世界里珍藏着一派美的世界,还能把那种美呈现在自己手中,那是对美的表达啊!我在书中读到梁启超先生有关审美的论断:“独美之为物,使人忘一己之利害而入高尚纯粹纯洁之域,此最纯粹之快乐也”,不由得感叹连连。 娘剪完窗花,就指导着我们去贴。我们爬上窗台,抹浆糊,贴窗花,贴好了,用双手细细地抚平。娘又让我们到屋外去看看。那时,昏黄的灯光,透得窗纸一片朦胧。就在那方朦胧上,隐隐透出一枝梅,梅枝上喜鹊昂着小巧的头;窗纸四角,是四只流苏飘飞的红灯笼……简陋的小院子里雪花飘着,一切单调沉寂,而这洞温暖的窗口,传递给我们的,像是梦里的世界…… 是啊,不论什么年代,世界从不缺少美。美,让生活变得温润可喜。如今,剪窗花、扎灯笼、写对联、做年花儿……那手作的年代,正在渐行渐远;但那种对待生活的乐观,那种面向世界的温柔和坚定,似乎沉淀在心,成为一种力量,让我们去扑身走入广阔而浩渺的人生。 小时候的腊月,是一段兴兴头头的日子。迎年的热情点燃了村庄,娘也像换了个人:往常,总是牛一样不停忙碌的她,恢复了文艺的天性。她哼小曲儿,做年花儿,扎“送灶爷”的车马,做彩纸灯笼……在我看来,这些都像游戏般有趣。 娘最文艺的一面,是从一叠平板板的红纸里,眨眼间,掏出一张活灵活现的红窗花儿来,像变魔术。我们的白窗纸上,总有艳艳的“喜鹊啄梅花”;炕围子周围,是十几个翘尾巴狗儿,驮着“福”字绕成一圈;要不,就是憨憨的卷毛狮舞绣球。门板上的两个“福”字,总是带着故事的:“福”的衣字旁里,是大公鸡昂头看一盏灯笼;右边的“田字底”里,是小山羊在吃草…… 腊月的日子也不能说清闲。从喝了腊八粥起,日子就被排好了程序,天天有新主题。置办年货赶大集,鸟衔枝一样,东一枝西一枝往家办年货;掸尘扫屋,清洗衣物,给家里每个人做新衣新鞋、杀年猪、做豆腐、蒸年糕、灌粉肠、蒸馍馍、煎炸各种吃食、红烧猪肉……娘和爹一项项完成着迎年的项目。 在这些活计的间隙里,娘忽然说:“来,咱们剪窗花吧。” 娘卷起炕上被褥,安一张小方桌,又把柜顶上的彩纸拿过来。我们脱鞋上炕,在炕上叽叽嘎嘎,边打闹边看娘剪窗花。 娘把彩纸认真地叠成方格,叠成三角形或菱形,然后将剪刀插进纸里。我们好奇地看着,看剪刀的一张利口之下,那红艳艳的春意是怎么被掏出来的?嘿,那剪刀好像有自己的路,它不疾不徐、缓缓前行,左踟蹰,右停顿,行一步,退一退,这掏掏,那裁裁……最后,那个锐锐的纸角,被娘咔嚓剪去。红纸层层展开,一幅“喜鹊啄梅”便簌簌脱胎而成。娘双手端着,将它在窗格子上比划了一下。白生生的窗纸,映得那幅“梅”鲜艳炫目。我心里咯吧响了一声,被那种鲜明的搭配震惊得满心春意。 娘剪窗花,是从小跟姥姥学来的;姥姥又是跟太姥姥学来的。也就是说,剪窗花是辈辈传承,搁现在,算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了。但那时候,我娘总不满足于姥姥教的花样,总想自己创个新。有时,她剪着剪着,手停下来了,那剪刀好像迷路的孩子,不知道要走向哪儿。娘蹙眉迟疑着、琢磨着,又左右比划着,还不让我们大声嚷嚷。她那入神的神态很严肃,令人不敢再聒噪。终于,娘的剪刀再次起步了,簌簌簌簌,七拐八拐。这拐来拐去的会拐出什么好玩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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