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7版:三江月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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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03月04日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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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青春跋涉在王爱山岗

    □王剑波

    王爱山岗从天台山逶迤而来,横亘在浙东宁海西南角。这条崎岖曲折的山岗,据说历史上是会稽郡和闽中郡的分界线,山岗南北的乡民在口音、饮食和风俗上都有明显差异。但这仅仅是一种说法,无从考证。而对我来说,这条山岗是青春岁月的一段驿路,坡道上曾经闪动着我和我的同伴奋力跋涉的身影。这条山岗又像我人生之路的一座计程碑,和那些秀竹茂林、风雪雨雾一起,镌刻在我的记忆里。

    在上世纪70年代的那些日子里,每到周日的中午时分,家在外山郑的郑英明和住在竹山头的季孟增,一个从南山岗下来,一个逆着清溪上行,准时出现在桑洲老街,再加住在街上的卢炳阳,几个人都会来到我家会合。这时,我用扁担挑起母亲为我准备的粮食和菜肴,喊一声“走啦”,便迈开步子,开始上路。

    我们此去的目的地,是天台山脉崇山峻岭之中一个叫冠峰的地方。在这大山深处,一所半农半读的“五七中学”,像一棵遮风挡雨的大树,吸引了58个雏鸟一样的少男少女;又像一个硕大的蜂巢,58个初中毕业失学之后重进课堂的人,在这里一边读书上课汲取知识的营养,一边采茶种树用汗水酿造物质成果。

    从桑洲老街去冠峰有多条道路可走,我们选的是穿过茅山里弄,爬上黄茅岭,再走扁担岗。最初入学的日子是在1973年的春天,茅山里弄古老的杏树已抽出新叶,黄茅岭竹园的春笋正破土而出,自然界一片生机。那年我16岁,正从少年向青年过渡,身体和思想都像这季节一样,跃跃欲试、蓬勃难抑,面对将要攀爬跋涉的五六十里陡峭山岭坎坷山岗并无惧色。

    扁担岗因狭窄细长形如扁担而得名。天台山脉波浪起伏,一条岗接着一条岗,一座岭连着一座岭,沓岗复岭,绵延不绝。扁担岗横卧在山的波峰之上,可以将它视为一座独立的山岗,也可以将它看作王爱山岗的组成部分。在漫长的岁月里,扁担岗曾经是一座商路,商贩在桑洲集市采购食盐、洋油等日常用品,以及虾皮、海苔、桂圆、荔枝等海货干果,之后就是沿着这条逼仄的山道走向王爱山岗,将货物贩往宁海西南山区和天台、新昌等地。这条由卵石和块石铺成的古道,经过雨雪风霜的吹打侵蚀,路面已经破损,不少地方的路基也已塌陷,但在太阳的照耀下仍然折射出荧荧亮光,仿佛可见时光深处的身影与履痕。我们就像一个担盐贩货的挑夫,上身前倾,双脚用劲,一手紧握担绳,一手撑着扁担,奋力向前走去。由于路途遥远,学校两周放假一次。半个月的粮食和菜肴不算沉重,但时间久了,肩膀也被压得酸痛。这时,就得放慢脚步,将扁担从一个肩膀向另一个肩膀挪移,握着担绳的手往后用力,另一只手撑起扁担的一端,着力点迅速转移到另一个肩膀。每隔一段路就要重复这一连串动作,加上荷重的扁担随着行走的脚步有节奏地颤动,远远地看去,就像鸥鸟在山的波浪间不断地扇动翅膀。

    走过扁担岗,我们踏上了山间公路。这条修筑于1971年的砂石公路,从桑洲岭头开始,横穿王爱山岗,再与天台的泳溪相接,这使我们的行走与旧时商贩相比,不再那么艰难。往往也就在这时,有同学从雪山村那边的另一条路上走来,两路人马会合后,队伍扩大了,话语声、欢笑声多了起来,脚步也变得轻快。

    从这段山岗往左眺望,可以看到清溪像一条浅蓝色的绸带在青山下舞动。据说在隋唐时期,清溪流域还是一片汪洋,船只可以直达王爱山岗,去天台山的文人墨客、贩夫商贾就在这一带靠泊上岸。在这段山岗的右侧山坳里,有着永乐寺遗址。这座寺院初建于南朝梁天监年间。相传明永乐元年,朱棣篡位,建文帝假焚逃出宫外,见王爱山临近忠臣卢原质故里,东可下三门湾,南可避天台、临海等地,于是“隐居梵堂永乐院,寄身参惮悟生死”,看破红尘,在此终老一生。而当我们从这山岗走过的时候,沧海早已变为桑田,大海的传说就像天方夜谭;寺庙也成废墟,晨钟暮鼓、烧香拜佛更被斥为封建迷信。但伫立山岗,看清溪身姿曼妙流向远方;侧耳山谷,听鸟声清丽婉转动人,我的心便会产生无限遐想,想象着大山之外的世界,盼望着能够走向更广阔的天地。

    我们继续朝前行走,塘孔、外柴、吕家……一个个村庄在眼前出现。村子里的农舍,屋脊青苔层叠,斑驳的墙皮裸露着沧桑,虽也有鸡犬之声传来,但烟灰色的村庄似乎在时光里停滞,安静而寂寞。倒是公路两旁的黄泥山坡和山坡上的梯田、旱地,随着季节转换,在不同的时段呈现出不同的样貌,为我们枯燥的行走增添了色彩。

    到了王爱公社的所在地高塘,家住岔路、前童等地的同学也从山岗的北侧上来,我们的队伍进一步扩大。许多年后才知道,他们从岔路口到上金村,过白溪(水母溪),攀松门岭,走的正是徐霞客三百多年前出宁海西门去天台山的道路。《徐霞客游记》关于这段旅程的记载,让今人莫名兴奋,被作为旅游营销的卖点反复提及,更有人对徐霞客途中逗留的处所、经过的庵堂究竟在何处,展开探究甚至争论不休,为王爱山岗增添了更多神秘色彩。但在我们行走这条山岗的年代,旅行和探险是一件十分遥远的事情,根本不在人们的话语范围,也很少有人知道徐霞客是谁。我们知道的是,这段路程非常险恶,置身其中随时都会遭遇不测。1974年台风过境的周末,白溪流域山洪暴发,滚滚浊浪淹没了往日高出水面的石步,独自回家的女同学钟林妹,估计是涉水过溪的时候被凶猛的洪水冲走了,遗体到第二天才在十几里外的下游找到。返校后,我们全班师生在钟同学的墓前肃立致哀,许多女生失声痛哭。几天前还在同一个教室上课、同一片茶园劳动的人,此刻却长眠在这小小的坟丘。一条年轻的生命,就这样消失在求学的路上。这让我第一次感到生命是如此脆弱,死亡是如此接近;也让我意识到,能够平安地在山岗上行走、平静地坐在教室里读书,是多么不容易。

    过了高塘就到了大路下村。在这里,砂石公路向着天台地界延伸,而我们则要朝右转入去冠峰的山路。站在山路的入口,可以看见一个叫岭头陈的村庄。相传隋灭陈后,吴兴王陈胤被隋文帝分置在宁海西南边缘的黄泥山岗。陈胤在这条山岗荜路蓝缕,几经繁衍,裔孙薪火相承,族聚岭头陈,渐成陈氏望族。后人缘于吴兴王久居生情钟爱黄泥山岗,便将此地名为“王爱山”。这个坐落在山岗上的古老村庄,有着历史的苍茫,但我望着不远处的岭头陈,内心并没有丝毫波澜,因为在破“四旧”的年代,我的历史知识一片空白,即使知道了这些传说,也会将其视为封建糟粕,更遑论追寻探索。

    再往前走便进入真正的大山。我们在砍柴伐木者歇息的“稍场”休整,积蓄体力继续前行。直石岭、水槽横沿……一个个地名描述着山岭的高峻和山路的狭窄。我们肩负重荷,双腿紧绷,将全身的力道都倾注在两只脚上,就像一块石头撞击另一块石头,每一步都礊礊有声。往往还未爬到山岭的半腰,汗水就已湿透衣背。假如在夏天,男同学就早早脱去外套只剩背心,或者敞开衣襟任凭山风吹拂正在发育的身躯。路上人迹罕至,偶尔有山民肩扛毛竹树木或挑着竹笋柴爿迎面而来,我们便要侧过身子让开道路。一路上也险象横生,甚至会碰到蛇从草丛中蹿出,不慌不忙地游到路的另一侧,让走在前头的人发出一声惊呼。有一次我扁担上的系绳磨断,布袋滚落到十几米深的山涧,好不容易在同学的帮助下小心翼翼地爬下去捡回,结果装着菜肴的瓶子已经破碎。到了稍为平坦的江家屋基,我们会卸担歇脚恢复体力,但也不敢过久停留,因为前方还有一段长长的横道,而山野间已经升起沉沉暮霭……

    一次次往返王爱山岗,一次次攀越冠峰山岭,我在那个年代的这段经历,也许是一种磨难,但同时也是一种幸运,因为是这座大山给了我接受高中教育的机会。1977年的冬天,当我走进高考考场,看到作文题目是《路》的时候,首先想到的便是当年这条浸染汗水和泪水的求学之路。我的眼前浮现出绵长的山岗和峻峭的山岭,仿佛看到了在岗顶岭脊跋涉的青春身影,甚至听到了年轻的生命在湍流中呼救的声音。我提笔在考卷上疾书:“我求学的高中办在千米高山,每次返校都要在崎岖的山路上跋涉攀登……”作文写得非常顺利,因为这些文字,我已经在那条山岗那片峰峦酝酿了几个寒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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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波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