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7版:三江月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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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03月11日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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扳罾与岁月

    □虞燕

    他一推开小屋的门,光的影子也轻手轻脚跟了进去,晃了两下后,停留在那个扳罾上,挂于墙上的扳罾。确切地说,那只能算是扳罾的网片,闲置多年,绑在渔网上的竹棍早就脆裂,不知被儿子丢哪了,只剩下灰扑扑的网片,稀软,消颓,像断了筋骨似的瘫在那里。

    他跟之前的很多次那样,上前,用拇指和食指拈起网片,那缕阳光随之颤了颤,恍若渔网里不甘心地跳跃着的鱼,亮得耀眼。这个曾无数次浸没于海水的扳罾,无数次载满鱼获的扳罾,无数次被他下压又上提的扳罾,不,应该说扳罾的一部分,早已失去了属于它的味道——那腥咸的、鲜腴的、幽昧的味道,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子窒闷的霉味。他想,又该拿出去晾晒了,得选个阳光温和的日子,渔网忌暴晒,否则老化得快。

    老化就老化了,留着也没用啊。这是儿子的原话。

    是啊,留着有什么用呢?他想了想,确实找不到非得留着的理由。

    他的目光落在网片边沿,那里有明显的磨损痕迹,那里绑过竹棍子。完整的扳罾由网衣和竹棍(或木棍)两部分组成,曾是海洋捕捞的主力军,叱咤海上,屡获海味,他见证了它们的辉煌。扳罾有大有小,可根据需要灵活选择,小的一人即可操作,大的则要用杠杆、辘轳等简单机械来起罾。扳罾网一般呈正方形,网目越接近中央就越小,操作起来不复杂,只要在网中央坠上重物敷设水中,待鱼类游至网的上方,及时提升网具即可。鱼哪能想到,好好地游着,游着,便整个儿腾空而起,无处可逃了呢。

    相对于其他的海上捕捞工具而言,拉罾网捕鱼古老且算不得体面,但他觉得好,用得称心又称手。扳罾是不露声色的陷阱,静卧水底,恭候猎物。而他呢,是猎人,静候于船上或岸上,睥睨而向。他简直对这种守株待兔式的作业方式着迷,白天,水面的蛛丝马迹,黑夜,钻进耳朵的异样声响,全都瞒不过他,在鱼们完全未意识到危机时,将它们一锅端。利落,霸气,决绝,跟钓鱼那种黏糊劲比起来,实在畅快太多了。

    海上捕捞的日常生活截面,成为他记忆里永恒的星辰,闪亮却遥远。从前,每年四月初到五月初,附近洋面盛行东南风,乌贼产卵期也恰在那时,低纬度的偏南气流将游动能力极差的乌贼,一股脑儿全带到了山边。于是,民间有了此谚:立夏连日东南风,乌贼匆匆入山中。这乃捕捞乌贼的最佳时机,称为乌贼汛。对渔民来说,乌贼汛是丰收季,当然也最忙、最苦。

    早早吃过立夏蛋,一艘艘渔船都铆足了劲,大船小船,网船偎船,纷纷出洋;对网,拖网,流网,扳罾,各显神通。而一到夜里,清水滩横头,一大群一大群的乌贼簇拥在礁石边,随着海浪起起伏伏,灯光一照,哗啦啦围过来一大片,入了魔似的,赶都赶不走。乌贼这生性喜光的特性,启发渔民创造了“灯诱扳罾”,就是在扳罾网上吊一只“美孚灯”,引诱乌贼从附近从深渊从四面八方,聚集到灯光之下,却一下子被埋伏好的罾网兜住,想挣脱难如登天。这种扳罾干脆就叫“乌贼扳罾”了。

    其时,海面上灯火点点,映红了清粼粼的海水,壮观如斯,后来却不得见了。

    他往手心吐了口唾沫,轻喝一声,一个猛力下压竹棍,随着竹稍上提,拉起罾网,十足的大网头。网罾内,清一色雪白的乌贼,满满当当互相叠压,简直要把网给坠破了。夜色里,那种积雪般的白,闪得他眼睛生疼。这个画面像植入了他的脑子里,这么多年来,反反复复地出现,仿佛是谁在发出暗号,召唤潜伏于他体内的某种东西,并伺机汇合。

    用扳罾捕乌贼,产量高用力小,乌贼到处堆得跟小山似的,晒成鲞是首选。岛上的水产公司也到了最繁忙的时节,工人们握着磨得雪亮的鲞刀,没日没夜地剖乌贼。剖工多为渔妇,她们都是熟练工,把“三刀头”劈鲞法运用得炉火纯青,夜间凭手感都能剖得快而好。他的妻子也是其中一员,为了节省时间多剖鲞,将一双儿女托付给婆婆,自己带了饭盒,每天一做就是十五个小时以上,甚至还几天几夜连轴转,常常累得腰酸背痛直不起身。剖工工钱实行多劳多得,工钱低微,妻子那会儿把“积少成多”四个字挂在了嘴上。

    晒乌贼鲞堪称岛上最盛大的场景,从水产公司一路晒到滩涂,目光所及之处,皆为乌贼鲞,这海洋里少有的具有惊人空中飞行能力的生物,就这样在阳光下,以躯体被彻底展开的形式静止在了晒场上。

    他清楚地记得,就是从那时起,一向清苦的日子有了起色,渔船丰收,工分挣得多,分得的鱼货自然也多。一有闲,他还背着扳罾去海边,屡有收获。妻子擅长剖鲞,晒制,而后,卖给来岛上收购鱼鲞的人。那几年,他家翻修了房子,添置了自行车和缝纫机。

    但光诱法对乌贼资源造成了巨大破坏,以致乌贼在那一带海域几乎绝迹。乌贼们奋力奔向光亮时,不会想到它们奔向的是灭顶之灾。渔民们放灯诱扳罾时,也没有想到,因为他们的聪明,亲手打翻了自己的饭碗。乌贼扳罾就此退场。

    他莫名想起一只死里逃生的乌贼。那一次,正当他为鱼获满载而欣喜时,突然,一只乌贼如弹簧般窜起,同时喷出一大团墨,从他身旁疾速飞过,消失在海面。众人回过神,才发现他的手臂和脸都溅上了黑墨,旁边的渔民兄弟打趣,这只乌贼有情义,临走还要写几个字给你。

    那只逃生的乌贼若再次看到灯火,会作何想?还会懵懵地游进乌贼扳罾里吗?他无从知晓。

    梅雨季一过,日头重出江湖,跟往年一样,妻子忙着晾晒被褥衣物,去潮气,防发霉。他也将久藏于小屋的扳罾网片拎了出来,倾斜着身体,一步步挪到院子,摊晒于石板,顺势,一屁股坐在了边上,喘了几口气。妻子说,哎呦,你小心点,又把家产亮出来啦?阳光下,网片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暖色,像一个久病的人脸上有了一点神采。好几年前,网片是装进编织袋搁在小屋一角的,后来发现,编织袋被老鼠啃了一个洞,他便决定在墙上钉钉子,让网片远离老鼠的侵害。妻子嗔笑道,不如弄个保险柜锁起来,家产要保护好。

    他知道,妻子并非真的取笑,当年,他用这个扳罾在海边扳鱼,渔网被礁石的尖锐处勾破,还是妻子补好的。夏季涨潮时,渔港中央和码头边海水清透,如覆盖了巨大的玻璃,其下,各色小鱼一群群一队队,自得其乐,哪会想到自己已被盯上,海边人家正指望它们打牙祭改善伙食呢。他手握麻绳,动作尽量放轻放慢,将扳网没入水中。这时候,网内是否有鱼根本看不到,但对鱼的活动时间、可能活动的路径等,他都有个大致的掌握,就是说,什么时间起网全凭经验。起网需平稳轻缓,泰然自若,不能让鱼察觉到一点不对劲,待网出水面的一瞬间,突然发力,令网口迅速远离水面,杀鱼们一个措手不及,那时再想逃出生天,基本不可能了。

    他是天生的扳网手,去扳鱼从不空手而归。往往一网拔上来,罾中之物鳞光闪闪,活蹦乱跳。身后的一双儿女开始尖叫,儿子兴奋地蹦起,抄网被他舞成了金箍棒,捞取渔获物时还不忘逗弄几下;女儿抱着竹篓子,急得吼破了嗓子,快装进来啊,快啊。海鲶鱼、鲻鱼、鳗鱼、青蟹做着无谓的挣扎,嗖一下填饱了竹篓肚子。女儿抱不动竹篓了,搁在地上,过一会儿,觉得篓内过于安静,遂摇晃下竹篓,里面的“俘虏们”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落潮了,姐弟俩暂时冷落“俘虏们”,光着脚丫子在泥涂上追起招潮蟹来。潮水退去,对招潮蟹来说可能就是天亮了,它们约好了似的溜出洞口,散步、串门、撒欢,却让姐弟俩抓个正着,顺便给竹篓子添了“新俘虏”。

    当最后几缕夕阳隐没于海面,他准备收工。他扛扳罾网,儿子背竹篓,女儿持抄网,回家途中,三个人同时走出了雄赳赳气昂昂的步伐。

    一到家,将竹篓里的鱼获往大木桶一倒,都生龙活虎着呢。妻子忙开了,宰杀剖洗,红烧,清蒸,腌制,晒鲞,家养的鸭子也有口福了,特别小的鱼虾就赏给它们吃。家里的土灶成了人间天堂,妻子裹在白色雾气里,像电视里的田螺姑娘,鲜香味弥散得到处都是,儿子和女儿仰着脖子猛吞口水。

    开灯,海味一一上桌。正是长身体时期,姐弟俩胃口特别好,三下五除二便吃个精光。昏黄的白炽灯下的温馨与富足,宛如一本书里最珍贵美好的一页,值得被频频翻出来,看了又看。

    他一直认为,儿女身体棒脑子聪明跟那几年常吃活海鲜有关,还有每天早上的白煮鸭蛋或糖水鸭蛋。以活的小鱼虾为饲料,鸭子下的蛋基本都是红心蛋、双黄蛋,营养价值可高了。岛上有句话,大意是,关键时期进补补得好,受益一辈子。他多么中意儿子的身高,比他高出一个头哩。

    三十年的光阴就是一支离弦之箭,倏忽间便消失不见,且永不回头。他突然发现,眼前这网片与自己有相似相通之处,都陈旧不堪,都已经与大海彻底断联,并被遗忘。他遗憾当年没有相机拍下他奋力拉罾的身影,那个年富力强的他,站立如松,臂力超群,即便拍不清面目,那也会是一帧很好的照片啊。

    他嘀咕,还是得把网片好好收起来,挂着。他又想起了那个问题,留着干嘛呢?他还是说不上来。他就想,留着,就像留个信物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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