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志坚 郁伟年先生所著的《甬地物华》,记录了宁波的各类农产品及据此制作加工的各类食物,是一本有滋味的书,也是一本接地气的书。 在中国古代的方志、医书、农书、类书和文人笔记中,记载草木饮食的文字不在少数。南宋《宝庆四明志》卷四“叙产”部分,记载了明州(今宁波)的物产,包括布帛之品、草之品、果之品、羽之品及水族之品。编纂者言,“产不异于他邦者,不必尽数,取其异者纪焉”。是志体例完备,叙述精谨,堪为典范,故而后来者修地方志多叙物产。中华书局编《苏轼文集》,杂记部分有草木饮食的文字,既是苏轼的闲情雅趣的表达,又可见其生活经验、生活态度。沈括《梦溪笔谈》有“杂志”“药议”卷,其中记述许多各地物产。林洪《山家清供》详录南宋时闽地“山家”日常百余种食材,由物产、饮食而谈及诗文、掌故,为“清”而不俗的小品文佳作。袁枚《随园食单》列举美食清单,引申人生感悟,更是将饮食上升为精神实践,求精致而弃粗陋,戒苟且而尚品格,倡导生活美学。吃,不是一件小事,所谓“民以食为天”,食之大在于生命之养育,在于文明之进步。 《甬地物华》以物产和饮食题材展现宁波地方文化,又以个人视角观察生存、生产与生活诸多情态,大致可视为文人笔记,亦可称为人文博物类著作。作者自述,“我出生在农村”,“动植物既是小时候的玩伴,又是长大后的劳动对象”,“反正天地广阔,山上山下、河边沟里,爱怎么玩就怎么玩,而且玩中有收获,食物有了,知识也长了”。作者所说的“知识”,包括“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的博物知识,也包括从自然中获得感悟,人和自然情感相通,以及人从劳动中获得体验,人和社会理性相融的人文知识。这些日常积累的知识,于个人记忆的整理中形成了对生存、生产与生活的伦理的继承。 人与物产、饮食的关系,实为伦理关系。孔子说:“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所谓“味”,指的是本味、真味,而“知味”是在日常饮食中对“道”的觉知,不惑于异味、极味,不迷于物欲、口欲,而能够懂得常理、常道。孟子以“口之于味,有同嗜焉”为譬喻,强调共同的人性,启发“理义之悦我心”,人们有同理心,故而可以明理、知义。刺激感官的不是本味、真味,明心见性的才是悦我之味。郁伟年是慈城人,南宋杨简也是慈城人。杨简在《慈湖遗书》卷一七“纪先训”中说:“不从事于味,则己作主;从事于味,则物作主。”这句话可视为对孔子“知味”说的理解,即不为外物之味所蔽。北宋哲学家程颢说,“外物之味,久则可厌”,感官享受不可长久,而隽永之味存于本心,不为物欲所累就是“己作主”。 我以为,郁伟年在《甬地物华》中怀念小时候的味道,实则有惜物、惜福的感慨。杨简所言“己作主”,就是胸无贪染。今天,人们经常觉得许多东西“食而无味”,吃不出小时候的味道,其实是人心变味了。且不说粮食施了化肥、农药,且不说养猪、养鸡可以“速成”,且不说蔬果可以“反季节”,这些都是违背自然规律的做法,就是自己是否做到节制饮食,是否做到细嚼慢咽,又有几人反省呢?人和自然是分离的,和天道、地道是分离的,和自己的本性也是分离的。在《茅针》一文中,作者是这样写的:“‘正月大错过,二月芥菜大,三月拔茅针,四月拗乌笋……’古老儿歌里的时节与食物总是令人向往,充满了田野风光和童年趣味。”“拔一把茅针回家,一根一根地剥,一根一根地吃,可以在门口坐上半天,就这么感受着春天。”当人和天地万物是一体时,当人内心是那么知足,生命是那么有趣——这就是“知味”的感受,这就是可以反复“回味”、永远珍惜的体验。我想起苏轼的“人间有味是清欢”,诗意自然天成,质性真淳朴素,清欢之味正是本味、真味。 郁伟年先生取自己的微信名为“幸福年”,可见他知福、惜福的心态。他写了好几本书,写宁波老话、宁波老习俗、宁波老手艺、宁波老物件,都是从渐渐消失的“老底子”中打捞记忆、挽留文化。抚今而追昔,惜福以知味。他写的事物看上去似乎不起眼,但是,若有素心,便觉得弥足珍贵,值得细细品味。读过郁伟年先生的著作,略有感想,爰缀数语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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