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  宸

    “人无癖不可交”。古代不少文人雅士都有一些独特癖好，陶渊明喜菊，周敦颐爱莲，林和靖嗜鹤，而东晋书法家王羲之则对鹅这种动物情有独钟。据说有山阴道士欲得王羲之手书的《黄庭经》，却又知王右军不会轻易给自己写字。于是到处打听，终于知晓大书法家极其爱鹅。于是这道士便精心喂养了一群白鹅，打算用它们来换对方的《黄庭经》。后来，王羲之果然欣然允诺。所以《黄庭经》也被叫作《换鹅帖》。叶行一先生的这本书取名为《王羲之放鹅记》，颇富意趣。该书的内容和题旨，其实很难用一句话概括出来。它是一本与书画相关的逸事集，有点像《聊斋》，却不限于花妖狐媚；有点像《阅微草堂笔记》，但又不用“妖物惑人，我辈当自重”来醒世。此书堪称“古艳颖异”，只有细细品读，你才能理解它的深意和妙处。

    这本书为什么迷人？因为它有返璞归真的气质，其间故事包罗万象，亦真亦幻，充满了天马行空的想象。它们有些源于典籍的记载，有些出于纯粹的虚构。尤其是后者，因被叶先生编得煞有介事，所以读者虽会在理智上怀疑其真实性，却又在情感上接受了它的动人处。记得里面写李邕的那篇，简直是把一代书法名家当成虬髯客在塑造，写他杀倭劫财，身上充满了江湖气和豪侠气。这个故事明显是杜撰的，不过编排相当巧妙——史载李邕重情重义，喜好接济贫苦，经常一掷千金，所以如他这般个性的人的确干得出故事中那样的事儿。

    《白猿狸力》一文则荒诞不经，却被作者自圆其说。相传欧阳询面貌似猴，有人写了唐传奇《补江总白猿传》来嘲讽他。欧阳询当然就怒不可遏，怀疑是长孙无忌在背后捣鬼。因为有一次太宗设宴，大家喝多后，长孙无忌曾笑他“谁家麟阁上，画此一猕猴”。欧阳询也不示弱，立刻反唇相讥，说长孙无忌长得胖，是“只因心溷溷，所以面团团”。随后民间流传出了一则指涉长孙无忌乃狸猫所生的故事，情节套路与《补江总白猿传》如出一辙。因长孙无忌之父叫作长孙晟，所以该作名为《季晟狸力传》。问题是：长孙无忌的妹妹是长孙皇后啊！哥哥是狸猫之后，那大唐皇后又是谁的骨肉？于是太宗大怒，皇家体面怎容得民间去蜚短流长，从此后世便不见此作。然而作者又是从何知晓此事的呢？我想还是留待读者自去揣度吧！

    《王羲之放鹅记》里还写到了宋英宗的东床快婿王晋卿。书中《仗义风流辈》一文说黄庭坚评价王晋卿：“此曹狡猾”，顺走了我的《花气熏人帖》。而米芾给王晋卿展示一幅苏东坡所绘的《枯木竹石图》，被对方强行“借”去，再未归还。苏东坡也有过类似“血泪史”。有一次，他得了块“仇池石”，爱若珠玉，偏偏凑巧被王晋卿看到。苏东坡自知此宝十有八九是保不住了，就很不甘心地写了首诗，诗题如下：《仆所藏仇池石，希代之宝也，王晋卿以小诗借观，意在于夺，仆不敢不借，然以此诗先之》。其中“王晋卿以小诗借观，意在于夺”几字，真叫人忍俊不禁。但如果王晋卿仅是这样一个觊觎别人美物、仗着驸马权势占为己有的人，像苏、黄等大才子是断不会和他成为莫逆之交的。他实在还有另外一面：当年苏东坡陷入“乌台诗案”，万念俱灰，连遗书都写好了，正是王晋卿多方营救，才使好友得脱险境。东坡出狱后，很多以前和他称兄道弟的人为了自保，避之唯恐不及。唯王晋卿情意不减，照旧往来，可见真是侠肝义胆，名士派头！

    书情画意自风流，《王羲之放鹅记》承袭的乃是《世说新语》《酉阳杂俎》这类中国小说最原初的风致，所以才飒然洒脱，好看，好玩，也有好的逸趣。

    （《王羲之放鹅记》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1年1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