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帽遮颜 一说到“夕阳山外山”,人们很自然地会想到弘一法师作词的歌曲《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这首歌经美国近代作曲家J·P·Ordway作曲,历经几十年传唱经久不衰。所以一般人也同样会很自然地把“夕阳山外山”的“版权”归结于弘一法师。 其实比弘一法师更早使用“夕阳山外山”这个句子的,是元代的宁波人、散曲高手任昱。任昱写过一首《[南吕]金字经·湖上僧寺》的散曲: 竹雨侵窗润,松风吹面寒,云母屏开非世间。闲,不知名利难。凭栏看,夕阳山外山。 这是怎样一种情景哟,一个出世的人,超然物外,与世无争,视名利为虚无,因而悠闲自得。在他的眼里,只有圣洁高远的夕阳下,绵绵不绝的群山,才演示着既朴素又深奥的人生真谛。人生有许多选择,其中有些选择就是让人放弃的,就像有些人就是为了相逢之后别离的,有些事情就是为了回忆之后忘记的,有些情景就是为了等待之后失落的。 任昱的这首《湖上僧寺》被国学专家隋树森收集在《全元散曲》了。《全元散曲》是这样来介绍任昱的: 昱字则明,四明人,与张小山曹明善同时。少年狎游平康,以小乐章流布裙钗,晚锐志读书。为七字诗最工。 上面提到的张小山,就是元代散曲大家张可久,也是宁波人。我不知道,这首《湖上寺僧》的散曲是否在当时的“裙钗”间流行传唱?许多深闺中女子感物伤春的情思,就是因为若有所思地“凭栏看”之后,才莫名其妙地涌动起来的呀!同样是“夕阳山外山”,不同的人肯定能看出不同的意境来。 我一直有这样一种猜测,任昱的《湖上僧寺》可能是在东钱湖畔写成的;如果的确如此,那么“夕阳山外山”就是对东钱湖周边群山意境的一种描述了。 我曾在落日黄昏的时候,在夕阳余晖中,在临湖的一栋房子中凝视过东钱湖边的群山。从窗口望出去,隔着一个之字形的水湾,映入眼帘的是远远近近的山。近处的山是翠绿色的,我能看清山顶树梢的参差。那参差的错落因为距离的缘故,竟然给人一种柔软的毛茸茸的感觉。距离稍远一些的山,颜色是碧绿的,绿色的植被与山已经融为一体,山因波浪般起伏而激越,因绿色的浸染而显得妩媚。这山仿佛是翡翠制作而成的硕大的镇纸,把水湾的波光当作绢本轻轻压住,惟恐被风吹皱宁静的乡思。再远一点的山是淡绿色的,犹如一轴画家笔下的水墨长卷。而这水墨似乎越来越淡,最远的山竟然像洗去墨色的画笔在宣纸上洇下的浅浅的痕迹。这山已经没有凝重的感觉了,是轻盈的云,是飘渺的烟,于是也就分不清哪是山哪是淡泊的云彩。那一刻,我觉得自己领略到了夕阳山外山的诗意。 写过“夕阳山外山”的任昱,还写过同样曲牌名的散曲《重到湖上》: 碧水寺边寺,绿杨楼外楼,闲看青山云去留。鸥,飘飘随钓舟。今非旧,对花一醉休。 我发现这里又有一个“闲”字——“闲看青山云去留”,并且我觉得任昱一有“闲”,老是喜欢往远处的天空看。但我更惊人的发现是,总觉得这写的就是东钱湖的二灵禅寺或露屿寺什么的。 说任昱的《湖上僧寺》、《重到湖上》写的就是东钱湖,其实也不是凭空臆测,因为在《全元散曲》里的确收集了任昱写东钱湖的作品——《[南吕]一枝花·题东湖》。如果我们望文生义、望“题”生义,很可能觉得《题东湖》是写别的什么地方的东湖,因为中国之大,叫“东湖”的湖泊数不胜数。 《题东湖》的全曲是这样的—— 纤云曳晓红。远树团晴翠。好山如凤凰。新水似琉璃。巧画屏帏。壮观蓬莱地。东湖景最奇。两三行鸥鹭清闲。七十二峰峦秀美。 [梁州]露屿寺僧吟翠微。月波楼客宴金杯。宝华台殿松阴蔽。赤栏桥畔。想象瑶池。金沙路上。胜却苏堤。若东坡来此游历。向西湖懒把诗题。学士庙绀字朱扉。观音洞金堂玉室。宰相家翠竹清溪。会稽。鉴水。贺知章谩奖多佳致。放船去在天际。杨柳风轻生浪迟。漾动玻璃。 [尾]供盘鲜鲫银丝鱠。对酒名花锦绣机。香满衣醉似泥。落照时渔唱起。棹苍烟乘兴而回。煞强如误入桃源洞天里。 因为《题东湖》属于散曲中的“套数”,所以格式上有些复杂。但读了全曲,就不难发现写的就是地地道道的东钱湖。“露屿寺”、“月波楼”、“七十二峰”等等词汇把“东湖”的地域特征和特性明白无误地给界定了——这就是元朝时宁波的东钱湖,而不是其他什么地方现在依旧叫做东湖的那个湖。也就是说,东钱湖在历史上曾经是可以简称为东湖的。 这曲《题东湖》,是我所看到过的历史上有关东钱湖的诗文中最有文学价值的一件作品,从自然环境到人文环境以及生活景象都涉及到了,也是“入选”级别最高的一件作品(《全元散曲》);因为许多有关东钱湖的诗文都是以地方性文献的形式来传承的。 在《题东湖》里可以看出,任昱对家乡的山水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有一种异于寻常的钟爱和溢于言表的自豪感,以至于他在曲中既不满意贺知章“谩奖”鉴水“多佳致”,并且很“偏激”地认为,如果苏东坡到此一游的话,看到了东钱湖的湖光山色,就懒得再在西湖题诗了。任昱的率真和可爱真是跃然纸上了。 由于《题东湖》属于散曲中的“套数”,篇幅可以较长,所以任昱可以信手拈来把具有地域特征的名词不露痕迹地嵌入其中;否则如果去掉那几个关键词,这《题东湖》到底是写哪里的东湖很可能又成为一个悬案。而上面提到的写有“夕阳山外山”一句的《湖上僧寺》以及《重到湖上》那两首散曲,因为篇幅很短,硬要嵌进地域名词似乎有些勉强——除非当时就有人出重金约请任昱写具有宣传作用的“广告文学”,因而无法明确地推断出这“湖”到底是哪里的;正因为如此,也就不能轻易排除任昱写的“夕阳山外山”就是描述家乡东钱湖的可能。 不过为了叙述的公正性,我不得不告诉大家,任昱也不是“夕阳山外山”的原创者,最早使用这句“夕阳山外山”的是南宋的戴复古。戴复古在《世事》一诗中有这么两句:“春水渡傍渡,夕阳山外山。”不过据钱钟书的考证,戴复古这两句是从他的侄孙的佳句“春山绿平野,夕阳红半山”那里模仿过来的,这当然是题外话。也许,钱钟书是从意境的相似性以及戴复古与侄孙成句前后的时间间隔来作这番考证的。但我更觉得这“夕阳山外山”有自成一体的形式美感,而这种形式上的美感又深化了意境中的美感,怪不得任昱对这个句式爱不释手,借用了“夕阳山外山”之后,又衍生出“碧水寺边寺,绿杨楼外楼”这么两句来。也许,从这些来龙去脉里,能使我们体会到历代文人雅士在好词佳句的传承上所传达出来的另一种“夕阳山外山”的韵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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