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7版:三江月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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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04月01日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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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脉里的眷恋

    □王剑波

    刚从桑洲岭隧道驶出,我便将车子向右拐进路旁空地,停车迈步,双脚又一次踏在家乡的土地上。

    从1976年高中毕业去海滨农场插队算起,我离开这个叫作“桑洲”的山中小镇已经40多年了。这中间也回来过多次,尤其是退休后的这几年,回来的次数更多。但这里毕竟已经不是我的常居之地,更何况在时光之水的冲刷下,原先熟悉的小镇环境包括地形物貌都发生了改变,老一辈相继作古日渐凋零,同辈人面容沧桑难以辨认,新生代初次谋面生疏不识,每一次回来,都有一种陌生感。但是我对桑洲这一昔日家园情有所系,这种源于血脉的眷恋,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去。

    这次回来是为了祭扫祖墓。我沿着弯曲泥泞的田埂小径朝山坡上走去,身边的横山便是王氏家族墓地所在。昨夜下了一场雨,山上的草木愈见葱茏,田畈里的油菜花在阳光下黄得耀眼,啁啾鸟鸣随着春风荡漾而来。正是清明时节,那些隐约出现在树丛之中、田畈之间的坟头,香烟缭绕、白幡飘拂。山野间既有春天的生机,又有凭吊的肃穆。

    我在年少时也曾多次跟随长辈来这里祭奠先祖,但更多的时候是当成一次踏青;而此刻站在先人的墓前,心中却感受到了岁月的苍茫。在这片并不宽敞的山地上,高高低低坐落着四五座坟墓。我之所以用“四五座”这个约数,是因为有的已经看不出坟茔的模样,出现在眼前的只是一长排用石块堆砌的坎壁;有的是从别处迁移而来的大坟,一座墓穴里合葬了几代人的骸骨。除了知道祖父祖母的坟墓,其他的我并不清楚安葬的是哪些先人。这些年代久远的墓碑,苔痕斑驳、字迹模糊,事先等在这里的堂弟指点着碑上的文字,语焉不详地解说着碑文的含义,稍一追问,便不知所以。

    其实王氏家族最早的墓地是在几公里外的麻岙西山,那里有着始迁祖的坟墓,至今族人每年还会按照辈分年龄轮流祭扫。始迁祖原本生活在宁波西乡集士港的前王村,大约在清嘉庆年间,他沿着台郡古道一路南行,来到了桑洲。想必那时的桑洲是一个繁华宜人的地方,青山环抱的谷地,有清溪流过,有桑树在洲,“桑洲驿”的设立,更使这里成了“市概八乡,贸通四县”的商品集散地。始迁祖在桑洲的街市经营小百货(也有一说是六品官员),慢慢地就萌生了在此安家扎根的念头。传说有一天,他在桑洲岭头歇息时抬眼远望,看见秀屿山近处的一片草滩有红光显现,觉得这是一种吉兆,便买下这片荒地作为安身之处。更富传奇色彩的是,在动工兴建居所的时候,竟然在地底下挖到了一瓮元宝。始迁祖也因此被后人称为“发财太公”。就是靠着这瓮元宝,他在桑洲建起了宅院,买下了良田,世代繁衍,形成了一个大家族。虽然不知道这种传说有多少事实依据,但这个传奇故事已经成了家族历史的叙述起点,在族人口中代代相传。

    我站立山坡转身眺望,有着传奇色彩的家族宅院就在不远处。这组历经数代风雨、被乡人称之为“王家”的古民居,背依蜿蜒如龙的天台山脉,王爱山岗和前山头岗就像太师椅的扶手,左右延伸,将其拥抱。秀屿山在宅院的东南面葱郁如屏,塘房坑、水潭坑和清溪三条溪流犹如舞动的丝带,从三个方向飘然而过。坐落在“枕山、环水、面屏”的风水宝地上的“王家”,建筑结构繁复考究,有着恢弘的阊门和绵延的围墙,墙内四个“道地”各成院落却又通过风火夹道连成一体。阊门外的旗杆和下马石,门楣上的雕花纹饰,还有门外台阶旁的石狮子和堂前廊檐下“府学官报”的横匾,无不显示着王氏家族昔日的辉煌与荣耀。

    我少年时曾在这座宅院里生活,那时候代表举子登科的旗杆已经只剩基座,阊门也已失去门扇,石狮子更是不见踪影,但建筑的总体格局仍然完整,气势还在。我最近一次回到这座老宅,是在几年前吊唁离世的叔母,这时候看到围墙已多处倾圮,院落一角的房屋也已经倒塌,破败之像更为明显。但高耸的马头墙依旧威严,大门上“东南揽秀”四个大字更显古朴,门两边“时生瑞霭笼仁里,日拥祥云护德门”的石刻对联依稀可辨,道地里鹅卵石铺成的铜钱形图案仍然清晰,格子花窗上游走的线条生动如昔,岁月的风霜难掩历史的底蕴。

    在漫长的时光里,这座深宅大院有过无数悲欢离合的往事,其中麻娘“割股疗姑”的故事至今还在流传。旧时的宁海县志里有着这样的记载:“陈女,桑洲王永祥妻,道光二年夫故,年二十五,过门守志,姑病割股以疗得愈,守贞五十年,建坊本村边……”聊聊数十字,读来却触目惊心。作为家族后人,我对麻娘行为的看法是矛盾的。那座用于道德教化的贞节牌坊无疑是封建礼教的象征,背后是一个女人五十年的辛酸和痛苦;但如果不是简单地用“愚昧”去作评判,我又钦佩麻娘挥刀割股的勇气,这一举动所包含的血性和仁慈,从某种意义上体现了一个家族的精神。

    宅院东北面原先建有家族宗祠,合抱粗的木柱上雕刻着一副楹联:“承祖宗一脉真传,克勤克俭;教子孙两行正路,惟读惟耕。”祖上还曾专筑一座四合院作为书房,将其命名为“饮冰室”,并延请名师教后人读书习字。可见耕读传家的祖训世代传承实践于斯。令人感佩的是,先人还按当时的地域名称,将“浙江宁海秀屿乡”七个字分别嵌入七个后代的名字之中,以此教育子孙记住家乡、不忘根本。现在,古老的宗祠已不复存在,作为书房的院子也在早年毁于大火;两百多年来,住在宅院里的人更是世代更替,新人辈出,但家国情怀、耕读传统就像涓涓细流,始终涵养着族人的心灵,成为一种家族印记。

    随着岁月的流逝,这座古老的宅院已经无可避免地衰败,从我站立的山坡望去,就像饱经风霜的老人蹲伏在地,沉默无声。在时代的流变中,家族后人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有的甚至漂洋过海,远走他乡;留在桑洲的也逐渐搬离老宅,住进了新房。但每一个在这座宅院生活过的人,就像在这片土地上长大的树木,不管后来去了哪里,无论成为栋梁承担大任,还是制成犁杖负重劳作,都无法带走留在泥土中的根系,也忘不了这方天地给予的养分。远离故土的家族后人,就像蒲公英的种子,随风飘飞,随遇而安,在新的环境中落地生根,繁衍生息。但家族基因蛰伏在身体某处,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刻,或者在半梦半醒之间,便会听到故乡隐秘的召唤。这时,记忆中的山川风物一一浮现,老宅中潮湿幽暗的墙弄,房梁上春泥垒筑的燕巢,屋顶的一缕炊烟,甚至墙头的一丛藤蔓,都成了乡愁中难以拂去的意象,思绪一次次沉溺其中。

    我从小接受唯物主义教育,是一个无神论者。但站立在家乡的土地,置身于家族的墓园,总觉得祖先的目光在注视着我。春日的晴空下,我虔诚地点燃香烛合掌叩首,既是对先人的祭拜,也是对血脉的体认。和煦的春风中,我默默地吟诵家族的辈分序列:德梅烈隆昌,思礼昭家宝,公明喜国光……这些排列有序的优美汉字,就像一条源远流长的河,从历史深处奔涌而来,久久地在我心中激荡,使我感受到浓浓的家族归属感。这时候,我更理解了家山对于凝聚人心的作用,也更体会到故乡之于我生命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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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波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