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琰 家乡的曼妙春天,似乎是由随处可见的野花来开启的。阿拉伯婆婆纳,用草绿色叶片铺展出毛茸茸的绿色织毯,水蓝色小花星星点点,绘制了迷人的春日限定画卷。水田溪边,经常能见到东一丛、西一簇的石龙芮,明黄色的花朵自带长圆形的“小话筒”,别有意趣。夏天无的花朵秀雅纤弱,和它的名字一样令人难忘,用或深或浅的淡紫红色默默装点着易逝春光。 等脚步迈上山路,目光将不再被野花牵引。三月底四月初,正好是胡颓子成熟的时期。它还有一个名字叫羊奶果。我曾见过胡颓子那淡白色的小花,谦虚低垂着,像漏斗状的小圆筒,很难被人发现。等它成熟时已变了容颜:紫红、朱红、深红的成串椭圆形果子,一起在灌木丛中闪亮。间或有几颗还是青绿色未成熟的,果子最下方垂着小辫儿状的东西,像灯笼底部的流苏,真是可爱的慢性子。春日,爷爷上山挖笋,回家时总会举着一枝带叶的胡颓子,果实仍在晃晃悠悠,像短小精致的红宝石步摇。我会坐在门口耐心地把胡颓子剥皮,果肉其实只有薄薄一层,但味道酸甜交织,极尽丰富。它的果核很像迷你版的橄榄核,带着漂亮的印痕。爷爷说缺衣少食的年代,胡颓子的种子是可以炒来吃的,能抗饿一整天。多年后我去云南大理旅行,尝到了葡萄般大小的胡颓子,足有家乡的十倍大。当地朋友推荐的吃法是直接摘下无需清洗,洒一种叫单山蘸水的辣椒面吃,那滋味格外提神。只是不知道云南胡颓子的种子,是否也像爷爷说的可以作为充饥的粮食。 哦,还有茅针!颂曰:“处处有之。春生芽,布地如针,俗谓之茅针。”拔茅针的体验,类似于寻宝。羽毛笔形状的茅针,掩映于清新素裹的绿叶丛中,偶尔会露出几片泛红的叶尖。将它从茂密的叶丛当中轻轻抽出,会发出“噗”的一声轻响。拨开绿叶,里面是亮白带青的绒毛,柔嫩细密。轻轻嚼几下,略带几丝甜味,是类似荸荠的甜度,只是一个脆爽一个绵软。不知道是品种还是生长环境不同,茅针的口感也两极分化,不过海塘边上的茅针鲜少有难吃的。邻居小茗姐姐说,鲜嫩可口的茅针叫做糯米茅针,粗糙难入口的就是狗屎茅针。不知道是真有其事还是她临时杜撰的。等我上初中的时候,小茗姐姐已经远嫁。只记得有一年元旦,她给我寄来一封长长的信,至今仍放在书桌抽屉里。 清明前后应该是挖野葱的旺季吧,特殊的春天香气,用来煎鸡蛋和炒土豆都是绝佳搭配。不过对大部分人来说,此时还有更加重要的事,就是采艾青来制作麻糍。菜园边、林子旁,乃至田埂小路,处处都会有艾青的身影,散发着独特的芳香。麻糍的传统做法是用蒸熟的糯米饭和艾青放在石臼中捣烂,放在铺有松树花粉的木板上,然后压成半寸厚,上面再撒上松花,切成方形或菱形,是“只此青绿”的好颜色。印象中也有切成一长条的,然后对折,家乡人习惯称为“一刀麻糍”,也可能是“一道麻糍”,非常有趣的量词。麻糍中的艾青、松花粉,都是春天的应景之物,让人想到草木长青。现在想来,如果那时流行评选春日代表美食的话,麻糍绝对当仁不让。新鲜捣成的麻糍,妈妈习惯用文火烫一遍,不放油和调料,口感软韧清香。隔天用麻糍做早餐,则会切成正方形小块用油双面煎,此时的麻糍会露出糖棕色的虎皮裂纹,卷上绵白糖或者黄豆粉一起吃,滋味更上一层楼。有一年去海岛的同学家玩,她煎麻糍的时候淋上了金黄色的鸡蛋液,临近出锅又撒了把鲜绿葱花。吃起来口感糯而不黏,别有风味。 草子(一称草紫)的名气,似乎是不及艾青的,但也绝对能在春味小食里占得一席之地。草子又叫紫云英和紫花苜蓿,早春多见,春风一起田地里便肆意成片地生长,这是老黄牛十分喜欢的牧草。将未开花的鲜嫩草子清洗切断,配上慈城年糕片热炒,青是青,白是白,赏心悦目。入口瞬间,满嘴鲜香,童年的记忆和乡野的气息顿时扑面而来。天气渐热后,草子便不再适合食用了,但是苜蓿花海绝对值得前往,有一种英国画家马克·普雷斯顿风景油画当中的唯美浪漫。 春江水暖“笋”先知。每年开春,住在芭蕉山上的亲戚都会送来一麻袋鲜笋。当天家里餐桌上就会出现雪菜笋丝汤。将笋切丝,雪菜切小段来做汤,脆、嫩、咸、鲜,白绿的配色堪称经典。油焖笋美名在外,还有类似烤麸味道的笋条花生也是“下饭榔头”。在外婆家不远有座小山,外婆时常自豪地谈起:“我们那座山上的笋全都是乌脚绿竹笋,比外面的小竹笋要好吃许多。”听说光是晋朝戴凯所著的《竹谱》一书中,就有70多个竹子品种及不同竹笋的风味。远庖厨的我,实在分辨不出笋的各种品类。只是记得等到竹笋大量上市,中午学校食堂里笋丝汤成为常驻嘉宾后,我们个个开始“见笋色变”了。 如果说春笋之味,妙在于鲜,那么香椿之味,则妙在于香。民谚称,“雨前香椿嫩如丝,雨后椿芽如木质”。故清代文雅之人唤其为“吃春”。香椿是香椿树的嫩芽,这种“树上蔬菜”的味道,确实足够浓烈和狂野。初春,菜市场和当地超市偶尔会出售扎成小捆的香椿,家里便会买来做香椿炒鸭蛋,除却味道常常让我联想起潮汕菜脯蛋。余姚陆埠的阿姨还送过我们一坛盐水香椿,并没有切碎,吃的时候用无油无水的筷子整根捞出来。这样清清爽爽的口感,适合早餐佐白粥。听说也有制成麻辣口味的香椿酱,不知道又是怎样特别的芬芳。 五月初,春天的味道也逐渐散了。那段时间的周末,一群小伙伴会早早起来,爬山摘蓬蘽。蓬蘽长在有刺的低矮灌木丛里,空心无核。山路两边时不时有高挑细长的野麦子,我们随手折断几根,把蓬蘽的果子逐一小心地串成项链状。果实偏小的还未等串入,就自动散开掉落了,这是天然的筛选机器吧!等到下山的时候,大家的手上、脖子上已经挂满好几串红艳艳的朝珠。下山的步伐亦走出清朝官员下朝的风范。后来在影视城,看到路旁摊位有位阿姨在卖成串的蓬蘽,颗颗浑圆鲜红。也有分装成一小筐的,用油绿色的新鲜桑叶垫在底部,散发着清甜的浆果香,不知道味道是否一如当年? 人间有味是清欢。世人万千姿态,生活亦是滋味百般。春天的小食里潜藏着多少独家记忆,又或许只是在酝酿心中的家乡味。想起汪曾祺的高邮咸鸭蛋、张爱玲的上海苋菜、史铁生的北京豌豆黄,故乡的一切,都在时光里慢慢发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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