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飞月 暮春了,花事仍在涨潮。此刻,位于潮头上的,是蔷薇。 一片片、一丛丛的蔷薇,点缀在街巷中……它们散发出的甜香像酒曲,在发酵着这个城市的空气,也撩拨着我的记忆。 少时,在我家院子里就种着这么一大蓬蔷薇。谷雨过后,蔷薇结出密密匝匝一身粉色花苞,这使得那个灰扑扑的小院顿时光鲜亮丽起来,像穿上了新衫。 花影下,是压水井的流水沟。穿着素色衬衫的母亲,常坐在水沟边洗洗刷刷……累了,就抬头看看花儿,看看我和弟弟。我喜欢那些花儿,经常像只大蜜蜂似的趴在花上用力吸那些花香,生怕它们浪费了。弟弟是个跟屁虫,也学我。母亲看到就笑起来,她的笑使得周围的空气越发香甜。 那时在我们乡下,蔷薇还很鲜见,常见的是凤仙、百日菊等,学校或乡政府等这些地方的大院里种有月季。然而,那些月季并不怎么好看,花瓣翻卷,像被我们用旧的书本,也像田间那些被风吹乱头发的女人。但蔷薇却不同,蔷薇个头小,一直粉嘟嘟的,像孩童的脸庞。 既然少见,那么蔷薇这个洋溢着文艺气息的名字就不为乡人所知了,它是藏在书本里的小家碧玉。于是,在我当年问父亲这花儿的名字时,父亲自己给其取了个名儿,叫野玫瑰。 玫瑰我们都知道,它时常出现在书本或电视上,象征爱情。我家的蔷薇像玫瑰,但似乎又不是,故而父亲叫它野玫瑰。 我喜欢野玫瑰这个名字,它是父亲含蓄而美好的爱,让我感到幸福与温馨。 那时的父亲年轻力壮,像棵蓬勃的大树,为我们撑着天。母亲则是村中少有的爱文艺的人儿,她当过教师,爱读书。邻家的小姐姐小姑姑们,常爱到我家玩,听母亲讲书上的事。那时,我觉得我们家就是最好的家,日子葱茏而芬芳。 母亲考公办教师失败后,成了一名家庭主妇。这时,父亲去北京做建筑技术员了。我们的生活,也随之出现了较大的变化。 这时,家里的农活需母亲来独自承担。然而,母亲并不擅长,而且她身体不好,有时干着活会晕倒。为此,常有人笑话她笨。但是她真的很累,不但要给我们洗衣做饭,还要耕种护理那八亩地。地里的草总也锄不完……而且,这样的日子也仿佛没有尽头。 就在我上初中二年级这年,那丛美丽的蔷薇不见了。当时我很是不解,那么好看,为什么将它们弄掉呢? 每年春天,我都会想起那丛消失的蔷薇,它像一个谜团始终萦绕在我的脑海里。想得多了,也逐渐明白了,母亲压力太大了。 小时候,看花是花,看月是月,看得见生活的美好,却看不见美好之下的碎屑与重压。然而,也正是这样无知,我们的童年才芳香、温柔,花园一样。殊不知,是母亲把自己当作篱笆,挡住了那些沉重的事。 母亲像一本书,我们最初的阅读是肤浅的,是不深入的。它需要时间,甚至需要我们用一生去阅读。可是,等我已读懂她的时候,她已随花谢——当年的劳苦和压力使得她疾病缠身,最后在一个蔷薇花开的季节离我们而去了。 有时我会想,在这世间,花朵们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它仅仅是植物的一部分吗?后来,我想明白了,它们其实是帮助存储往事的容器。人的大脑很具挑剔性,他们经常只愿记住那些美好的事,而忘掉不好的事。花朵是美好的,他们便愿意记住花朵。而花朵中盛着往事,花一开,很多的往事也便飞了出来。但这些往事,会随着我们人生阅历的增加而滋味不同。便又觉得,这些花朵像酒坛,在发酵着尘封的往事。开坛时,往事会散发出芬芳,但细细品,就会觉得苦涩。但这种苦涩,很多人喜欢一品再品,像酒鬼喝酒。 每年蔷薇盛开时,我总爱去看看、闻闻。此外,我还一直尝试着在阳台上种植蔷薇。两棵蔷薇,经过磕磕绊绊的生长终于开花。女儿站在阳台上,赞叹着:好美呀,好美呀!——这是属于她的蔷薇酿,希望数年后,它满是芳香而无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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