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5版:三江月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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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05月15日 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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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社年代de拖拉机

    □王剑波

    《公社年代的拖拉机》——当我从一本书中看到这个题目的时候,心里“咯噔”了一下。它就像一副犁铧,划开了坚硬的岁月之壤,一辆红色的手扶拖拉机从我的记忆深处轰然而来。

    那是在遥远的1968年,一个真正的公社年代。我跟随担任乡村教师的母亲,生活在一个叫大郑的村子。村庄的西侧是一道低而起伏的山梁,几十户人家的屋舍坐落在山的旁边,远远地看去,就像一只只鸡雏依偎在母鸡张开的翅膀之下。村口有一棵浙东农村常见的大樟树,树干粗壮,枝叶繁茂,天空下犹如一柄高高擎起的巨伞,为聚集在树下谈天说地的人们遮挡着烈日和冷风。

    那时,大郑村和所有农村一样叫生产大队,村民被称为社员,每天集体出工,以工计分,年终的时候再按工分分红。唯一不同的是,大郑大队在种植水稻小麦玉米番薯的同时,办起了集体兔场,并因此小有名气,不少地方都组织人员前来参观。每到这个时候,设在祠堂里的小学校便腾出来供参观者休息,课桌凳子搬出教室,在天井里摆成一排,上面放着脸盆毛巾和粗瓷大碗,几个面容姣好的女社员穿梭其中,忙着提壶续水。

    大郑大队因为养殖长毛兔而成了典型,县长也来到了村里,当着社员的面许诺奖励一辆手扶拖拉机,要将这里作为农业机械化的试点。这消息就像一道闪电划过村子的上空,每一个人都像自己受到奖励一样,奔走相告,兴奋难抑。

    在之后的日子里,大樟树下的议论中心就是拖拉机。人们相互询问拖拉机什么时候来,纷纷猜测拖拉机是什么样子。为了选谁当拖拉机手,大队开了几个晚上的会议还没能定下来。家庭成分要好,这个条件毋庸置疑,肯定要贫下中农出身,连富裕中农都不行。但符合这个条件的人太多了,这个村连一户富农都没有,更别说地主。有的主张选“铁姑娘”,因为壹圆人民币上的拖拉机手就是女的,滚圆的脸庞,齐肩的短发,脖子上系一条白色的毛巾,看上去英姿飒爽。但很多人不同意,认为女人适合在屋子里喂养长毛兔,风里雨里耕田犁地应该是男人的事。姑娘们当然不高兴,说“妇女能顶半爿天”,但终究敌不过人多势众的男人们。最后选出的后生叫什么名字我早已忘记,只记得他的形象并不符合我对拖拉机手的想象,既不高大健壮,也没有浓眉大眼,就是一个很普通的农村青年。

    拖拉机进村是在一个春日的傍晚。那天太阳还未完全沉入西山,晚炊的轻烟还萦绕在房檐屋顶,有人就早早地等候在大樟树下,急不可耐的小伙伴们更是爬到樟树的枝丫上朝远处张望。但一直等到暮色像烟灰一样笼罩四野,晚风吹得樟树叶子沙沙作响,还是不见拖拉机的踪影。人们七嘴八舌,叽叽喳喳,埋怨开拖拉机的小后生为什么不早一点上路。

    在天色完全黑尽的时候,终于远远地出现了一束光。这是一束在那个年代很少见到的光,就像一盏移动的灯笼,但比灯笼更为明亮。慢慢地这束光成了一柄橘黄色的宝剑,刺破浓重的夜色,照亮了不断延伸的乡村土路。随着光亮而来的是隆隆响声,这肯定不是雷声,但却像春雷一般激动人心。

    我随人群朝着光亮和响声涌了过去,终于看清了拖拉机的模样。书上习惯将拖拉机比喻成“铁牛”,但出现在眼前的这辆手扶拖拉机更像一只“红钳蟹”:方方的水箱就像红色的蟹背,机身两侧长长的把手恰似两个伸出的钳子。那个在县里经过培训的后生,双手紧紧地握着两个“钳子”,“红钳蟹”便驯服地向前行驶。

    大郑大队位于宁海西乡,离县城有几十里路程,几里地外的甬临公路是连接外部世界的唯一通道。那时的小村少年没有什么玩具,有的也只是陀螺、弹弓和铁环。我们上树掏鸟窝,下河捉泥鳅,在四季变幻的田野上寻找着乐趣,大自然就是一座体量巨大的“少年宫”。而去梁皇车站看汽车,也成了小村少年的一种娱乐活动。往往是几个小伙伴相约同行,打打闹闹、大呼小叫地走在去车站的路上,就像去赴一场期待已久的盛会。当漆成蓝色或绿色的铁皮客车在身边缓慢开过,大家便停步注目,从关着或开着的玻璃窗,看着车子里面一张张陌生的面孔,猜测着他们是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如果正好有一辆客车或货车在车站停靠,几个人便相互掩护,偷偷拔下汽车轮胎充气阀上的套子。这些拿回来充当毛笔套的透明塑料管子,成了同龄人羡慕的“奢侈品”。

    自从有了手扶拖拉机,我们就不再去公路上看汽车了,而是周边大队的人来村里看拖拉机,都想看看“农业机械化”是什么样子。村里人去前童街“赶市”,经常被人问起:听说你们大队有拖拉机了?这使大郑人尤其是大郑的少年们心中充满了自豪感,在外村人面前似乎有了更多骄傲的资本。平日里,小伙伴们总是有意无意地围着拖拉机打转。每天一大早就有人趴在仓库的门缝张望,看拖拉机有没有开出去;拖拉机去加水了,有人殷勤地跑在前头去小河里提水;拖拉机要加油了,有人忙不迭地拧开油箱盖子,闻着颜色浑浊的柴油散发出的气味说:“真香啊!”

    春耕开始了,细雨迷蒙的水田一片忙碌。耕田的社员手扶犁杖,一边脚步蹒跚地跟在水牛或黄牛的后面,一边唱歌一样发出声声吆喝;插秧的男男女女一只手像鸡啄米般不停起落,嘴里却东拉西扯没有闲着,往往能惹起阵阵笑声。而拖拉机发出的隆隆响声,盖过了扶犁赶牛的吆喝声和插科打诨的说笑声,穿过雨雾,传得很远,使沉寂的田野有了不同于往常的声音。少年们借拔兔草的机会,纷纷跑到田头看拖拉机耕田,并在作文课上写下大同小异的文字:“社员在水田里开着拖拉机,就像威武的战士在海洋上驾驶着军舰。拖拉机锋利的犁头像战士手中的武器,一路过去,田里的泥土和草子(紫云英)就像敌人一样,被翻了起来又被压了下去。不一会工夫,一块田就耕完了,一场战斗结束了!我在心里暗暗地下了决心:长大也要当一名拖拉机手。”

    手扶拖拉机后面有一个兼顾运输的拖斗,因此也成了小伙伴出行的“座驾”。经常可以看到拔兔草的少年手挽竹篮等在村口或路旁,当往地里运送猪粪牛粪的拖拉机驶来,就一个鹞子翻身跃了上去。拔草回来遇到拖拉机从地里返程,便顾不上篮中青草有倾覆的危险,跳上去在拖斗里挤成一团。更多的时候,少年们喜欢单脚站在拖斗侧面的檐板上,另一只脚悬空,伸展双臂做出飞翔的姿势,任凭田野的风吹拂敞开的衣衫和稚嫩的脸庞,一路撒下肆意的欢笑和喊叫。

    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但我似乎仍然可以听到那群少年欢叫时留下的一缕余音。可以想象,当酷热的正午吹来一阵风,当沉闷的日子响起一支歌,这阵风和这支歌便会令人激动。公社年代的拖拉机,就是我少年时代的那阵风和那支歌。

    近些年我曾几次回到有着我少年足迹的小村庄。大郑大队早已改称大郑村,当年在老屋墙壁上用石灰水写下的“一定要实现农业机械化”的标语,已经难觅痕迹;昔日偏僻闭塞、因为一辆手扶拖拉机而人人雀跃的村子,轿车已经进入寻常农家。我当然早就明白,一辆拖拉机不可能从根本上改变一个村庄的耕作方式,只有生产力的真正解放,才能让农民过上好日子。但在人民公社消逝已久的今天,当我看着村旁那道依旧苍翠的山梁和铺满庄稼的田野,当我在村路上和似曾相识的村民打着招呼,在村口的樟树下又一次聆听风吹树叶的声音,一辆红色的手扶拖拉机却总在脑海中拂之不去,成了照亮我少年往事的一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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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波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