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  波

    年前收到《简爱》这本书，如获至宝，在时间的缝隙里迫不及待地翻阅起来。却不曾料到，读完以后整个身心都被掏空了似的，百味杂陈，一时间情绪无法排解，竟致郁郁寡欢。方知读书是心头刀，最是伤人五脏六腑。如果书是聊斋荒野中一座废弃的宫殿，而我就是那冒昧闯入的书生，随着书中的情节变幻被羽化成各种角色，沦陷进这些爱恨情仇，我的心也跟随着时而颓废时而焦虑又时而甜蜜。

    童年的简是在舅妈的厌恶和表兄表姐的歧视中度过的。我能读懂她的落寞，那个只能对着窗子上斑斑斓斓凝成的霜花哈气的孩子，坐在一小块透光的地方，眺望寒威笼罩下的庭园。我也能深切体会她那些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日子，那个可怜的只能在窗龛里的座位上缩起脚，把红窗帘拉拢，躲在自以为隐蔽的地方读书的孩子。她把许多的朝思暮想寄托在一只色彩鲜艳的瓷盘里，也把所有的珍爱献给一个寒酸得像叫花子似的旧木偶中，从中品尝着人间的一点点快乐。

    在这种失爱的倾斜日子中，能借个肩膀靠靠，有一个温暖的抱抱，都成了一种奢侈。庆幸所有困顿不安的日子并没有让简变成一个心里灰暗的问题小孩，她没有为了一饭一箪而低眉顺从，而是用弱小的力量去反抗。“走出去！”是她解救自己的唯一良药。于是在一月份的一个昏暗、多雾、潮湿的早晨，她怀着一颗绝望而痛苦的心，一种被放逐和近乎被摒弃的感觉，离开了这座敌视她的房子，到一个遥远又茫然无知的地方去寻求清冷的栖身之所。她像春天的一株野草，在贫瘠缺爱的生活里也要倔强地绽放出属于自己的色彩。

    在洛伍德学校的日子是饥饿和寒冷的，而除了饥寒，还有内心装满的仇恨和灰暗的记忆。所幸的是她遇见了海伦和谭波尔小姐，她们是她窥见春色的那扇窗，也是黑暗中透过来的那缕光。海伦教她学会放下，不要把生命浪费在怀恨和记仇上，把生命中的每一次困苦都当作是在渡劫。就像汪曾祺在《随遇而安》里这样描述自己所遭遇的困境：“我当了一回右派，三生有幸，要不然，我这一生就更加平淡了。”坠入炼狱的人，仍然炽热地相信光明，这本身就已经弥足珍贵，这样所经历的一切都会因为你的感受而变得不一样，真正眷恋人间的人，永远都不会绝望与孤单。海伦的温暖和宽容像一缸浊水中的明矾，澄清了简爱内心浑浊不清的杂质，让那颗孤独寂寞的心只装满温暖和友情。

    而谭波尔小姐不仅是良师更是益友，陪伴她披荆斩棘，澄清谎言，使她能轻松地去学习去拥抱春天般的明媚。在八年的时光里，有人死亡，有人离别，顽强的简不仅活着，而且学到了赖以谋生的技艺。而谭波尔小姐那些和谐的思想和节制的感情，像一束光照亮着她前行的路，使得简能够不卑不亢地从容面对生活中所有的劫难。

    如果童年时的简渴求的是平等的灵魂，这时侯的简已经学会了独立坚强和宽容善良，她像一个羽翼丰满的小鸟渴望再次起飞，飞出洛伍德学校，带着海伦的心愿，烙印着谭波尔小姐的光芒，再次出发去寻找不一样的世界。

    随着简再次拿起八年前的小行李箱，我把我的心也装进了她的行李中，开始了山一程水一程的跋涉。正是这一路的前行，才得以邂逅那五光十色的四段爱情。

    简的母亲是一个千金小姐，不顾家人的反对，在众叛亲离身无分文的情况下，嫁给了穷教士，不幸的是结婚才一年多两人便因病双双离世。这段爱情在书中是借他人之言寥寥数语一笔带过，虽不动声色，却足以在眉目间翻起惊滔骇浪。它像极了戏文中所唱的婉转呜咽的爱情，他们的爱如空中绽放的烟花，绚丽灿烂却又稍纵即逝，空留台下看戏的人，痴痴呆呆悲悲戚戚，惘惘然不知如何安置忧伤的心。简对爱情的义无反顾也许藏着母亲的基因，她说“爱是不可辜负，相爱的人是彼此的生命，是爱人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唯有深情便是活着的希望”。这种爱凝脂如霜，是荼蘼花事的白，纯洁而凄婉。

    而圣约翰和简的爱情带着一种契约性。尽管帅气的圣约翰可以有佳人作伴，在红尘中潇潇洒洒，但他却选择向简求婚，为的是找一个合作伙伴。一个狂热的信徒，遇上一个有独立思想和灵魂的简，这种没有温度的爱情当然是被简拒之门外。在简心里，“不爱就不要给别人机会，相爱的人纵使不能在一起也决不将就”，这便是简对爱的态度。

    罗切斯特的第一段婚姻像封建社会包办式的婚姻，是父母之命，是三万英镑的诱惑。看似门当户对，却彼此生疏，三观不合，这样的婚姻注定是场悲剧。年少不懂爱情，只需女子貌美多金，再加之情敌们的刺激，荷尔蒙的加持，他很快就与梅森小姐结婚了。婚后才发现梅森脾气暴躁、喜怒无常，还带着家族遗传的精神病。这种狗皮膏药式的爱情，贴时容易，撕开却连筋带骨，淌着血。开盲盒式的包办婚姻，幸之是美酒，不幸是鸩酒。它带着灼目的红，是那燃烧的火，让他们的爱在一场大火中焚烧殆尽，以一死一残两败俱伤谢幕。只叹这场爱连姹紫嫣红都未曾看遍，却似这般都付与了断井颓园，只剩下那声声凄厉的狂笑在废墟中久久不息。

    没有爱情的婚姻像坟墓，然而二十岁的罗切斯特却不想被陪葬。他渴望爱情，也想拥有真爱，于是他以逃避的方式，游历人间，也游走在声色之间。他爱过风情万种的法国舞女，也被许多美女追随，但却在一次次追寻中遭到背叛和失望。当所有的爱如肥皂泡沫般转瞬即逝后，他才明白“好看的灵魂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才是万里挑一”。这段浪荡的爱充斥着欲望和堕落，像一层油沫子浮在一碗汤的表面，泛着浓郁的黄，让人久食生厌。所以当他在那个荒野的路口遇见了简，他的鼻翼犹如拂过一朵茉莉的清香。一眼万年，一见倾心，一个阅尽千帆，一个纯洁如雪，故事曲曲折折，结果总算很美好，爱让他们相离又相守，她成为了他的眼，他的拐杖，他情感的一剂良药。

    爱情不是同情与迁就，而是灵魂与身体的契合，是诗意的远方与柴米油盐的相守。爱情有无数种存在方式，但并不是每一种都让人幸福，也不是每个人能抵挡住欲望和诱惑。想起《第一炉香》中的葛薇龙，在欲望中堕落，败给了金钱输掉了爱情，活成了自己最不喜欢的模样。人的灵魂通常都是给虚荣心和欲望支撑着的，把支撑拿走以后，人变成了什么样子？在声色犬马中苟活的每个人都不是赢家。简爱与罗切斯特在他们的“庄园”里能幸福地相守度过一生，正是因为他们用灵魂支撑，用爱作嫁衣，最终握住了自己的幸福。如果此时的爱是一种颜色，那一定是情深似海的蓝，纯粹又忠贞。

    《简爱》里的五次选择，支撑着简的一生。第一次逃离盖茨黑德，第二次作别洛伍德，第三次在桑菲尔德的不辞而别，第四次拒绝圣约翰的求爱，第五次选择与重伤后的罗切斯特结婚。她的每一次选择都掷地有声，用饱满的灵魂、独立的人格撑起一段丰满的人生，让人无不惊叹和折服。而书中的四段爱情犹如上海老洋房的窗，透射着红黄蓝紫白，在苍白的日子里折射出不同的色彩，光怪陆离令人迷乱又发人深思。爱情这东西，总是说不清道不明，而个中滋味，也只有经历过才能体会其中一二。爱情的贪嗔痴怨演绎了千年，许多故事荡气回肠百转千愁，但看至书的结尾，无非就是告诉我们俩个字：简、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