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多雨。小楼一夜听春雨,秋风秋雨愁煞人。人到中年后,反而独爱“黄梅雨”。在《千家诗》里,先后读到赵师秀、戴复古与曾纾描写梅雨诗文。赵师秀曰“黄梅时节家家雨”, 戴谓“熟梅天气半阴晴”,曾又云:“梅子黄时日日晴”,众说纷纭,读来一头雾水。及至年长些,方略知一二,梅雨因出现迟早、持续长短及雨量大小各异,有早梅、迟梅、空梅和丰梅之分,三人的梅雨诗文多视角呈现,却是不悖。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这是宋人的愁绪,“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是雨季里的情思。黄梅季,是压在江南的一个冗长而阴郁的韵脚,宁波人自然也躲不过。雨水连日下,青苔沿着床脚往上长,瞅着发愁、眉头打结,却又无可奈何。 雨水一多,空气是湿的,实则一切都是湿的。平素懒得打理的器物,也悄然生出了霉。灶间里舍不得吃的红枣、黑木耳、香菇,乃至橱柜的衣服、垫被,架上书籍都会发霉。黄梅天,日日潮,夜夜愁,黏连的雨水以密匝匝的网,笼罩着宁波人,似有一种黏腻的,说不出的郁闷。 恰有不速之客登门,而梅雨似歇未断,是为天雨留客的节奏。临近饭点,好在缸里有腌透的雪里蕻咸齑,草窠里还有几个家鸡蛋,炒一碟咸齑塌蛋、煮一碗咸齑土豆汤,蒸点腊肉香肠,去弄堂口熟食店斩半只三黄鸡,再打点糯米老酒,搛来搛去,还是蛮像样的。 哪怕炒一碗蛋炒饭、冲一碗紫菜虾皮汤,或简单的一碗年糕汤,大家都不虚礼,实实惠惠留下来填饱肚子。待雨过天晴,告辞谢退,主客双方之交情,就此又深了一层。 一旦出梅,骄阳高照,已近炎夏时节。市井的家家户户,全家老小出动,开始晒霉,有着过年过节般的热闹:支起晾杆,晒衣服,晾鞋子;摊开竹匾晒黄花菜、红枣、桂圆;小文人们纷纷晾书籍、晒毛笔……人人脸上洋溢着出梅的喜悦,殊不知,日后还有“红猛日头”的桑拿天等着他们消受。想到这里,又觉得梅雨很让人留恋呢。 黄梅天并非一味地恶。黄梅天的雨,时而密集,时而稀疏。雨滴冲刷着天地,打在青瓦上,发出清脆的叮咚声,落在屋顶的采光玻璃上,尖脆的声音仿佛要将玻璃敲断。雨水顺屋檐而泻,一整夜嘈嘈切切、滴滴答答,犹如一首交响曲,幼时常常伴我入眠。 那些悦耳的雨滴屋檐声,不惹烟亭柳风,不沾云桥醉意,如梦似幻,一任阶前,点点滴滴到天明。 过去,读到周作人的《苦雨》,按照行文猜测,想必是江南梅雨无疑。标题虽是“苦”字打前缀,通篇读来,却是浙东黄梅季独有的趣味。周在文中提及“卧在乌篷船里,静听打篷的雨声”,雨点落在船篷顶,落在河面上,夹杂着蛙声和桨声欸乃,竟有说不出的美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