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志邈 在人生的长河里,有些人或事是刻骨铭心的,不管岁月侵蚀,也难消印记。对我来说,“忽略不计”就是这样的印记。 说起这个词,也许你会想到中学物理课,想到物理老师说“摩擦力忽略不计”。是的,这是我最初的记忆。然而,加深我对此记忆的却是语文老师。 语文老师姓陈,也是我们的班主任。他个子不高,说话有点细声细气,待人真诚,和蔼可亲。 第一次听到他说“忽略不计”是在那年开学时,因为寝室床位分配,同学之间产生了不快。我和几位意见一致的同学跑去要他评理。他说这是小事,不值得生气,就像物理题中的摩擦力,应该“忽略不计”。 事后,有同学不服,说他自己都不断被人整,落到今天这地步,还用“忽略不计”来要求我们,真是一个阿Q。“今天怎么了?不还是老师吗?”我尽力反驳。然而,在我内心却不得不承认,凭陈老师的才干,是完全可以做比乡镇教师要求更高的工作的,但他不能,也许这就是他的命。 第二次听到他说“忽略不计”是在那学期的期中。那次,我因一件小事被人误会,心里很委屈,想找他诉说。我找到他的住处。他住在学校北首一排老旧的平房中,相邻的房间都是堆放杂物的,比较偏僻安静。他耐心听完我的抱怨后,说,人活在世上,不可能一帆风顺,磕磕碰碰受委屈的事在所难免。重要的是我们自己的思想要纯洁,心地要善良。被人误会了,有机会可解释的,就争取解释;没有机会或解释无用的,就把它“忽略不计”,让实践和时间来做证明,人应该有这样的气度……听了这些话,我的心里似乎好受了些。从此,我就经常去他的住处和他交心。 我每每推门进去,多见他在聚精会神地阅读或疾书,偶尔也见他在作画或拉二胡。作的画多为素描和水彩画,拉的曲子多为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对我来说,无论看他作画,还是听他演奏,都是难得的享受。尤其是他拉的《二泉映月》,如泣如诉,常让我如痴如醉,流连忘返。他说:“好的文艺作品就是能感染人、教育人,一个人能爱好文艺或文学是件幸事……” 随着我与他交流的深入,我渐渐知道了他的经历。他早年在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工作,是所长诗人何其芳的业务助手。他还在中国文联、中国作家协会等机构和团体任职。他对诗歌和鲁迅文学的研究见解独特,颇有造诣。正是这样的背景,他成了“资产阶级学术派”,成了历次政治运动的“运动员”。他因此从北京调到上海,从上海调到杭州,从杭州调到宁波,最后从宁波调到我们乡下教书。可以说,他职业生涯的轨迹是一条下降的直线,用他自嘲的话说,是在“做自由落体运动”。但他却常 常笑容可掬,信守着“对生活不讲究,对工作不马虎,对学生不轻视”的做人原则。 他备课认真细致,讲授用语逻辑严谨,听他的课虽然有点吃力,但信息量大,常常能感觉受益匪浅。他对学生学习要求严格,尽管处在“非常时期(文革)”,也不忘为学生设计“基本作业”,督促学生去完成。这样的劲头,对懒散的我们来说,并不待见,而他却一意孤行。 那年期末,我因为饮食不注意,出现腹泻。他知道后,立马要我卧床休息,还亲自上街为我配药送药,并千叮万嘱要我按时服药,绝不大意。我为此备受感动。 其实我知道,他对每一位同学都这样。然而,我奇怪背后仍有人说他傻,说他犟,说他怪,更有甚者,说他无用。好在他的班主任地位不曾动摇,同学们有心事,总还是能想到他的。 我最后一次听他说“忽略不计”是在毕业离校前,我向他讨教我个人发展的建议。他说:“就社会生产力的发展而言,文学的作用不及科技。但人类不能没有文学,因为文学重视人的精神世界,能提升人的品格,也能间接地促进生产力的发展。就顺应个人的爱好而言,搞文学可以是业余的,而搞科技业余则相对较难……你有认真细致的做事习惯,很不错,但要懂得取舍,学会‘忽略不计’,学会放下。”言外之意,就是不希望我“以文为生”。我想,这也许是出于他自身的遭遇,抑或是我的文学天赋不够。后来,我上大学真的没有选报文科类专业。 不过,我对他的命运还是很关心的。那年,我盼来了他被落实政策的好消息。他回到了阔别二十年的文学研究所(现在的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他在信中说:“要说事业,我这二十年的损失是巨大的。但就人生的意义来说,损失也许没那么大。因为这二十年还是让我为国家和社会出了力,并丰富了自身的人生经验……”读着他的来信,我又不禁想起了当初他讲“忽略不计”的情景。是的,正是他有这种“忽略不计”的气度,才使他平安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期。 如今,他已驾鹤西去,但在我的脑海中,“忽略不计”的印记,永远不会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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