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剑波 站在清溪北岸,抬头就看到了南山岗。 早年,我生活在桑洲这个山中小镇,南山岗就像一道巨大的画屏矗立在面前。从春天的翠绿到夏天的葱郁,经过秋天的丰盛,直至冬天的萧瑟,它用不同的色彩和景象,向小镇的人们传递着四季更替的消息。在逢五逢十的“桑洲市”上,那些来自南山岗的竹木柴火和蔬菜瓜果,也让小镇的居民感觉到,这道山岗和自己的生活紧密相连。但在一个少年的眼中,南山岗又是那么遥远,隔着一条奔腾的溪流,隔着一片阡陌交错的田野,可望而不可即。 直到初中二年级的时候,我才有机会去了南山岗。应该是1971年吧,大岗头附近山坡的黄泥地下发现了煤矿,一时间,南山岗好像一块刚从岩层中发现的宝石,吸引了世人的目光。一些原先在泥里水里耕田种地的农民,放下犁耙锄头,拿起铁镐风钻,成了煤矿工人;通往南山岗的机耕路也修起来了,拖拉机、手拉车,各种运煤工具蚂蚁搬家般在路上移动。因为有了煤矿,南山岗在我们的心目中变得更高也更近了,坐在教室里似乎也能感觉到远处传来采煤的声音。其实我们并不知道采煤应该是怎样的声音,也许像钢钎撞击石头那样清脆,也许是铁锄挖入泥土那般沉闷,但也正因为是想象中的声音,才使少年之心更加激动难安,恨不得立刻就去南山岗。 学校也许是觉察到我们的心思,当然更大的可能是因为勤工俭学的需要,决定组织全校师生去南山岗担煤。那是一个夏日,为了避开正午的酷热,我们一早就挑着畚箕上路。那时的桑洲中学位于屿山脚下,相对于校舍较新的小学,这里被称为“老校舍”。从老校舍出发,经过长长的老街,在上山陈风水坝头的地方,踏着条石铺设的桥梁跨过清溪,便来到了南山岗的跟前。我们从陈家岙开始沿着古道向上攀登,路边有山坑水叮咚作响,坡地上种着苞芦和番薯,梯田里的早稻等待收割,树丛或竹林后面,时有烟灰色的农舍出现,一路上的景色与其他山岗并无两样,大家熟视无睹,默默地走在崎岖曲折的山路上。 气氛的变化有点突如其来。就在同学们埋头走路的时候,有人突然发出了惊叫声:“哦哟!快看啊!”大家似乎被这一声喊叫惊吓到了,都停住了脚步。我随着喊叫者的目光转过了身——啊!出现在视野里的是一幅壮美的山水画卷:只见前山头岗连着扁担岗,巨龙般横卧在南山岗的对面;铺展在山谷中的桑洲街,就像一个经历了漫长岁月的老人,疲惫而又放松地憩息在卧龙的身旁;清溪从西面的青山间迤逦而来,像舞动的绸带从老街一侧飘过,一路蜿蜒向东而去。这时正是早上八九点钟光景,阳光明亮,山风轻拂,一群少年站在南山岗上,居高望远,看到了家乡山水的另一种姿态。 煤矿并没有想象中的壮观,听不见隆隆机声,看不到热火朝天的挖煤场面,也许这一切都隐藏在深深的坑道里面。大家在山坡堆场上将似泥似炭的煤块装进畚箕,便开始返程。 我们并没有走来时的老路,而是从另一个方向下山。因为肩负重担,走得有点累,便找了一处较为平坦的地方歇了下来。这时看到远处山坡上有屋宇隐现,有人猜测那是山头槽的紫云庵。马上有同学质疑,都破四旧了,哪里还会有庵?被质疑者不服,说是不是庵不知道,但听老辈人说过,山头槽祈梦很灵验。接着就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清同治六年,天台武举人陈继孟上京赴考前,留宿紫云庵预卜仕途,结果空无一梦。懊恼之际,忽听睡在旁边求子的东岙人说梦到一根毛竹一劈两开,并说梦境中有神仙指点,想要解梦,必须找睡在旁边的状元郎。陈继孟听后大喜,说:一根毛竹一劈两开,恭喜你会得双胞胎。结果,陈继孟上京应试中了武状元,东岙人生下了双胞胎……身处破旧立新的年代,我并不相信这神乎其神的传说,但心里还是有一分暗暗的惊奇。 再去南山岗,已经是2009年农历的十二月廿九。这次我是和单位的同事一起去山村过年。中巴车行使在盘山路上,快速而平稳,与四十年前攀爬逼仄崎岖的山路相比,已非同日而语。虽然是冬天,车窗外的山色还是一片苍绿。我向车上的当地同志打听煤矿的情况,他说早就关掉了,煤的质量差、储量少,没有开采价值。他还说,这些年南山岗大力发展茶叶产业,已经成了“望海茶”的早茶基地。南山岗上种茶树我是知道的,但不知道已经形成规模和品牌。望着山坡上一垄垄茶树,我想象着春天的南山岗,仿佛看到了轻风吹拂、雨雾飘渺,漫山遍野新茶吐翠的景象。 去的是团结村。这是几个村庄合并后的名字,我们到的自然村叫夏家。这才想起,玉英姐的家就在这里。她是我奶娘的女儿,当年从清溪出山的坑口村嫁到南山岗,从“平垟”到了“山上”。上世纪八十年代随着土地政策的放宽,他们全家离开山村,去鄞县东乡承包田地种植粮食和蔬菜,并在那里买了房子落了脚。 除夕前夜的夏家村,宁静之中透着欢乐,屋舍的廊下挂着红灯笼,门楣贴上了喜庆的春联。据说村里有800多亩茶园,家家户户都种起了茶树,不少人家造了新房。进村时已近傍晚,一下车村里老乡就带着我们去看村边的古树群。这是一片有着近50棵古树的林子,每棵树都有标牌说明:沙朴、枫树、香樟、柏树、溪椤、红豆杉……这些在山岗上经受了几百年雨雪风霜的古木,树干苍老峥嵘,甚至青苔漫衍、藤蔓缠身,但枝叶却繁荣茂盛、充满生机。置身于夕阳余辉下的古树群,禁不住感叹时光的流逝,产生古老与新生、岁月与人事的无尽遐思。 几个同事饶有兴趣地和村民一起捣麻糍,我一个人在村子里转悠,竟然遇到了姐夫夏承虎。一年前姐姐先是骑着三轮车卖菜在街头被汽车撞伤,后又坐在轮椅上跌倒,最终不治离世。之后姐夫就经常回老家居住。他并不知道今天我要来,惊喜之余连忙将我带到家中。他新造的房子坐落在村子的高处,站在屋前瞭望,群山莽莽苍苍;暮色中想起姐姐,心中更觉无边苍茫。他们的几个孩子已经分别在深圳、宁波成家立业,逢年过节还是会回到老家。从南山岗去远方寻找更好生活的并不止姐夫一家,但无论走到哪里,他们的心终究离不开这座山岗。 我最近一次到南山岗,是在今年春天和几位朋友一起去观赏油菜花,距上一次来这里已经过去了十多年。这些年,南山岗的油菜花名声远扬,“不老南山,花漾桑洲”已经成了一张诱人的名片。一路上,我在脑海中搜索着关于家乡油菜花的记忆,但总是零零碎碎、模糊不清。桑洲山多地少,在公社年代,仅有的一点土地全部用来种植充饥的粮食。那时有油菜吗?也许有,但最多只是在房前屋后、田脚沟边零星种植,不可能形成规模。山岗上当然有花,但那都是迎风开放的野花,传说中的几千亩油菜花海,会是怎样一种景象? 我们带着好奇去赴一场事先张扬的花事。还是那条上山的路,但变得更为宽阔平整,柏油铺成的黑色路面,车轮碾过,悄无声息。车子刚开出桑洲镇区,就远远地看见了山坡上的一抹金黄。随着汽车不断盘旋上升,金黄的颜色慢慢地成块连片,潮水般从两侧车窗涌了出来,令人目眩神迷。而当我们站到观景平台上的时候,看到油菜花铺天盖地,就像金黄的瀑布从山岗上倾泻而下,碰到一道一道的田埂石坎,便一波三折、层层叠叠,犹如波浪般翻卷。南山岗,真的成了油菜花的海洋! 观赏油菜花的游人熙熙攘攘,一些村民在村口路旁摆起小摊,售卖山岗上出产的茶叶、笋干和麦饼、麦焦等特色食品。在南岭村,我遇到了老乡王秀玲。她在县城当了二十多年的幼儿园园长,2015年回到南山岗,利用老宅办起了民宿“南山驿”。这之后,南山岗上的民宿一家一家多了起来,在南岭村我们就与好几家民宿不期而遇:楠山南、花源里、桑里云烟……一个个富有诗意的名字,为古老的山村增添了浪漫色彩,油菜花带动的旅游产业也为村民增加了实实在在的经济收入。 站在南山岗,又一次俯瞰家乡的青山绿水,我想起了三次来到这座山岗的所见所闻,甚至记起了半个世纪前听到的关于山头槽祈梦的传说。在这片土地上,一代又一代的人有过多少梦想,一辈又一辈的人为了实现梦想又饱尝了多少艰辛!而今站在这铺满鲜花的山岗上,我也有一个心愿,这就是祈盼家乡的每一个人,都能梦想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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