犁、耙、簸箕、扁担……如此等等,这些都是普通农家的常用农具。我家亦然。 但不知为何,近几年,我对父亲的锄头,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有时,父亲那一把把锄头,隔三差五,就会突然在脑海中闪现出来。或竖、或靠,扎在一堆农具中,好像特别显眼、突兀,有点自带“老大”的味道。有时回家,我也会有意无意地,丢几个眼神,瞧瞧那些新新旧旧的锄头。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所以,无论是农家子弟,还是城里娃,对于锄头,应该都是熟悉的,只不过,有些是用双手触摸过,有些只在书本上神交过。 其实,锄头构造很简单,一根硬木,一块铁板锻造的锄头铁,一块棕榈垫块,两块木质垫块。但要想服服帖帖地装好、装牢,不致于挥舞三五下,就锄头铁、垫块满地跑,手中空握锄头柄,那也是一项需经验积累的技术活。 记忆中,父亲总是在下雨天,才从老屋的梁上取下一小捆硬木棒,在挑挑选选一番后,从三五根中抽出一根,削去灰尘满身的木皮,把削成半圆形的一头,插进锄头铁的那个铁环中。然后,将棕榈垫块贴在半圆的铁环边,将开槽的木质垫块扣在平直的另一端。之后,另一块呈阶梯状的木垫块,让它起定海神针的作用。这时,父亲嘿嘿地使劲往石头上撴那块木垫块。三五下,地上的石块,也被震动了几下;周边的泥土,也裂开了一丝丝裂缝。那块木垫块就乖乖地钻进了铁环的缝隙中,紧紧地与木棒及带槽的木垫块黏在了一起,死死地将铁环涨紧了。此时,“7”字形的锄头,就在我父亲的手中安装完毕。只不过,为了不让锄头柄握起来扎手,父亲在弥漫着树皮的清香中,仔仔细细地,再将握手的那端铲刮得又光又圆。 今年,父亲已八十有五。听说,父亲在二十岁前,就已是村里有名的农事能手。犁田、耙田,种豆点瓜,样样在行。父亲这一生,从没有脱离过锄头。父亲与锄头一起,见过雨、经过霜。虽说在壮年时,曾经做过十余年的半脱产乡干部,但也因家有七口人,每天,父亲总是在起早摸黑中,与母亲一道,将家里的农活安排得井井有条。记得那年,我大概高中毕业。有一天下午,我也随父亲来到田头,我一边看着父亲抡锄翻土,一边讨好地说,爸,您什么时候不用再拿锄头了。爸头也不抬,随口一句:就看你“会不会”。那天,我无言以对,怔怔站在那儿,默默看着父亲翻土。这句话,也一直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中。前些年,我添了二宝,父母为了替我们照看他们的小孙儿,就来到城关与我们一起生活。但一到了周末,父亲与母亲又照样往老家跑。一到了家里,照样抡起锄头种菜种瓜。一到周日下午,就又带着新鲜的蔬菜瓜果来到城区。现在,二宝上了幼儿园,父亲虽已回家,也不再种植水稻、小麦等粮食作物,但锄头还是没离手过,又与母亲一道,热衷于为我们四个姐弟种菜种瓜。茄子、青菜、白菜、土豆、生姜、葱,一些当季蔬菜和食材,家家好像很少再去菜场采购。 要说父亲一生,装过多少把锄头,用坏过多少把锄头,我想父亲肯定回答不上来。一次,我突发奇想,问了父亲一个问题:您十来岁时,锄头铁多少元一块。父亲笑了笑,语焉不详,一时答不上来。如今,锄头铁大概五十来元,要是七十年前,或五十年前、甚或三十年前,父亲都记得一个大概数值,那该是一张多么有趣的物价对比曲线图呢。不过,在我儿时,一把把磨平了尖角的废锄头,总会被父亲送到村里的铁匠铺进行再加工。两三把废锄头,换成一把新锄头,那也会让父亲开心一阵子。后来,村里的铁匠铺熄火了,铁匠也“走”了。再后来,好像十余里外的桑洲街的铁匠铺也关门了。有时,去桑洲、去岔路,赶市采购锄头,也成了父亲的一个“休息福利”。 不过,父亲对于锄头的爱护与珍惜,却是实实在在、没有一丝装模作样。特别是新锄头,父亲除了先在家里的砂轮上,对尖尖的锄角进行打磨外,总是选择几块带沙性的土地,通过翻土的“实兵演练”,把锄头擦拭得蹭蹭发亮。此时,抡起的锄头若与阳光相遇,你就会看到一阵阵光芒,仿佛要从铁板上闪耀而出。此时,在山脚下,在梯田里,一些不知趣的小碎石,总会被父亲抡起的锄头劈为两半。有时,甚至还可以看到几星电光火石。那时,我总觉得父亲的锄头很神奇,也觉得父亲特别高大、威武。那时,农家的小孩,绝没有什么时新的玩具,一把新锄头,有时也会引起我们的兴趣。我们有时也会抡起锄头,在家门口挥舞乱掏。“小人,锄头难搞,小心掏到自己的脚趾头。”此时,这也许是一句叮咛的话,也许是一句吓唬的话,但尖尖的锄角,怕被我们乱碰撞断,却也是有几分不争的事实。后来,年事稍长,父亲对于新锄头,也是尽量少让我们触碰。特别是上竹园挖笋,更是要让我们拿一把钝了角的锄头去。父亲总担心竹根把锄角给撞“伤”了。那年,村里兴起一阵竹园改造风,全村老小都在自家的竹园进行深挖翻耕。那时,我也参与其中。父亲的一把新锄头,就被我用蛮力,折断在盘根错节的竹根上。此事,父亲总念念不忘。有时,也总会拿此事给我“开涮”。每次,父亲在劳作回家之前,总会在小水坑或池塘边,拉扯一些稻草或杂草,搓掉黏在锄头上的泥土,然后在水中划动几下,让水赶跑泥浆。抽出水面后,又用力把锄头甩了甩,尽力把水滴甩干,不致铁板生锈。 对于父亲的那些锄头,我仿佛有种天然的自信。不管你把我家的锄头往哪些锄头堆里摆放,我总会一眼认出哪把是父亲的。是的,锃亮的锄角、严密的组装、布满锄柄的包浆,甚至带着父亲汗水的气息,都是认出父亲锄头的好标识。 其实,锄头不仅可翻土、挖石、掏笋……有时,也可为刀、为担、为短柱棒,父亲的锄头,仿佛无所不能。 有时,翻土翻到树根,挖笋挖到竹根,赶路碰到荆棘丛,父亲总会高高扬起锄头,对准树根或竹根或荆棘,嘿嘿几声,锄起根断,绝不会拿刀去砍。不像我,没有一身力气,也没有一点巧劲,根没斫断,倒把锄角给碰断了。那些年,家里养着一头大水牛。到了台风天,水牛也放不出去了,父亲就披着蓑衣,一手拿草刀、一手扛锄头,冒雨出门,割草去了。不消多久,父亲总会把锄头当扁担,把锄柄穿在青草堆中,和着滴滴答答的水珠,担着一蓬青草回家了。此时,脸上早已分不清哪是汗珠、哪是水珠了……老家王爱山岗,没有多少平坦的田地,多的是或大或小、巴掌似的梯田。山色更替,四季轮回,父亲的锄头,就像渔夫之于渔网、钳工之于锉刀,仿佛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有时,在田间休息,父亲也会把锄头往田坎一搁,仿佛就是一把随身携带的椅子。 几十年来,也许,父亲与锄头早已合而为一。父亲不仅用锄头翻过地、挖过笋、斫过树根、担过青草、平整过梯田与茶园……更用锄头换来了我们的茁壮成长、换来了我们的幸福生活。 这几年,锄头没变轻,锄头柄也没变短,变短的却是父亲的身材,原先可作父亲短柱棒的锄头柄,却悄悄地蹿了上来,偷偷地高过了父亲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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