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7版:三江月 上一版  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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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07月10日 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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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一忘二三

□陈灵敏

    几年前在苏州的一家书店,偶然读到李娟的作品时,下意识地在心里猜想这位作者的年龄:估计是母亲甚至是祖母那个年代的人吧。从小被文娟、明娟、婵娟们包围的我,身边许多女性长辈的名字里都带有一个“娟”字。李娟本人也曾经在书中代自序的部分调侃过自己的名字:“位列全国十强。排名仅次于王明、刘强和张红。”当时看到这段话忍俊不禁。虽然如她所言中国确实有大约二十四万“李娟”,但是能将文字写得如此有趣有味的,唯有独一无二的她。回家之后,我细细翻阅李娟的介绍和经历,才发现她其实比想象中年轻。1979年出生于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李娟,在将近20岁的时候开始了业余写作和投稿。因为她的笔耕不辍,我们才得以看到阿勒泰角落里这般寂静又鲜活的美好。

    网络上有李娟在不同场合拍摄的照片,其中两张令我印象颇深。每次品读她的文字,脑海中浮现的往往就是这两个形象。第一张照片里,她穿着黄色毛衣和迷彩裤,手里挽着一件军绿色的风衣,站在秋日的芦苇丛中平静地与镜头对望。我在心里悄悄给照片起了名字:荒野少年。荒野,就像是渺茫得看不见未来的人生。而李娟,是那个未曾失去体味幸福能力的少年,在用自己的方式撑过那段难熬的岁月。另外一张照片是下雪的冬日拍摄的:李娟扎着丸子头,额前是厚重的刘海,双手插进白色羽绒服的口袋里,灰色的围巾随意交叉在胸口。这一次,她的嘴角带着灵动亲切的微笑。似乎在轻声说着曾经赠予读者的话:大雪覆盖牧场,温暖覆盖你。

    温暖如李娟,对世间的一尘一沙都付诸感情。曾经看过一篇访谈,其中有位编辑提到李娟和牡丹花的故事。那是在郑州参加读者见面会时,正值当地的牡丹花盛放,周围的人纷纷赞叹牡丹花的美丽,只有李娟为牡丹花下的土地感到悲伤:在面积如此小的土地密集地培育这种耗地力的植物,对地力损害很大。或许这就是李娟的独特魅力吧,深情地关注着周遭的一切,如同她自己的文字那样柔和慈悲。正如刘亮程所说:“怀着对生存本能的感激与新奇,一个人面对整个的山野草原,写出自己不一样的天才般的鲜活文字。她笔下的贫穷、死亡、疾病、灾难,呈现出一种精神,是一种文字的高贵。”

    李娟的书名,一直十分平实。她说《走夜路请放声歌唱》,然后一路走过《冬牧场》、《春牧场》、《深山夏牧场》,用一颗赤子之心来《给你写信》……《记一忘二三》出现的时候,知识浅薄的我望着书名有些疑惑。后来才得知是黄庭坚的那首《用明发不寐有怀二人为韵寄李秉彝德叟》:“少时诵诗书,贯穿数万字。迩来窥陈编,记一忘三二。光阴如可玩,老境翻手至。良医曾折足,说病乃真意。”这位写出“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的诗人,也曾感慨“千年往事如飞鸟,一日倾愁对夕阳”。人之一生,欢会十分短促,漂泊却及其漫长,我们能做的也只有在时光流逝中一“记”一“忘”。

    在生活中穿行的人那么多,遭遇困厄者有,茫然挣扎者亦有,却鲜少有人像李娟那样,默默地与苦难生活相拥。和她恬淡静谧的散文相比,李娟的生活经历并不是淡云流水,反而波折重重。高中辍学后,她到了阿勒泰做裁缝,卖百货,跟随牧民辗转于四季的牧场之间。此后她曾到乌鲁木齐打工,做过流水线工人。在这家黑作坊里,她每天工作十余个小时,工资少得可怜,却还要时不时被老板娘当众羞辱。她曾经写过暴雪中的牧民,其实又何尝不是在写当时颠沛流离的自己:同样是被生活的绳索紧紧束缚着,在不见底的深渊中甩来荡去。然而就是这样并不美好的经历,在李娟笔下却不见哀叹,取而代之的是幽默轻快和偶尔的自嘲。对于这些,李娟给出了回答:苦难是一种命运,不应该被赞美,也不应该被埋怨。

    是的,不仅没有埋怨,自带诗意的李娟,她还将苦难和琐碎酿制成甜。在阿勒泰的冬天,扫雪是个全民出动的力气活,大家用推板刮,用剁铲砍,工程量极大。“雪是轻盈浪漫的,可一旦堆积起来,便沉重又坚实,不近人情。”其中辛苦可想而知。但是李娟却在庆幸当地没有什么风,不然房子会被吹得只剩下烟囱。扫雪的时候她感慨“真想多找几个男朋友……帮忙扫雪”,盖房子的时候她则构思“搞成哥特风,锥子一样尖,让雪自己往下滑”。

    王国维曾说:“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我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生活是粗粝的顽石,李娟自有她的智慧来磨砺出美好。她有过一个大冰箱,平时会把舍不得倒掉的饭菜都堆在冰箱里,结果可想而知,大冰箱变成了大库房。每次开始清理冰箱的时候,都成为了一件痛苦的事情。残羹冷炙和结霜的地方很多,她一边凿着一边反思着自己的人生,开玩笑说自己像米开朗琪罗,像泰山开山洞,最后生无可恋地觉得自己在经历越狱,自此之后她就弃用了大冰箱。如她所说,人生还有很多精彩内容,不必急着让过去的生活堵住你现在的人生。周围纷纷扰扰,人心牵牵缠缠,足以诱动心志的事物实在太多,保持内心的澄澈轻装上阵,才能悠然行远。

    如果说每一位作家都有自己的“发源地”,那么正如作家舒飞廉所说“阿勒泰之于李娟,就好比呼兰河之于萧红”。她们都是贫瘠之地的野花,环境严酷依旧摇曳生姿。初读李娟,是捧腹大笑;重读李娟,是动心恍悟。阿勒泰广阔天空下策马狂奔的是她,向日葵地里慨叹凝思的那个人依旧是她。“像是没有行李的旅人,又穷,又轻松。我的幸福只有一种源头,它只滋生于内心。它和外部的现实秩序没有一点关系。”李娟,仿佛就是她笔下的那一条乌伦古河,横亘在阿尔泰山南麓广阔的戈壁荒漠,沿途拖曳出漫漫荒野中最浓烈的一抹绿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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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波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