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红

    梅雨期过后，进入了三伏天。家乡人习俗，需要晾霉。今年梅雨天较往年少了六七天，雨量也不大，潮湿气还好。前两天，我晾了大件衣物。接下去，就有必要把两大皮箱的旧衣服晾一下。那皮箱是从太祖母手中传下来的福建大皮箱，有樟木箱那般大，足见我的旧衣裳数量之多。

    依照母亲在世时的习惯，必定要在三伏天的阳台上，打开大皮箱盖，把衣服抖开来，有的晒，有的晾。

    看见那些已经静静地躺了很多年的旧衣服，一首清代诗人周寿昌的七绝《晒旧衣》的诗就浮现出来：“卅载绨袍检尚存，领襟虽破却余温。重缝不忍轻移拆，上有慈亲旧线痕。”诗写得朴素、自然、明白如话，道出了人们对于穿过的旧衣裳的那种感受。

    虽然日渐衰老的容颜、已然发福的身形，让我没有勇气和兴致，哪怕只是伸出胳膊，或是手臂拢进衣袖去试穿一下，回忆一下当年穿上这些衣服时的模样。可终究还是不舍得扔掉——那是思念母爱的情感纽带。

    那一件绛红色牡丹花图案的织锦缎的丝棉袄，是母亲为我缝的新嫁衣。修身、收腰、精致玲珑的样式，传统精美的盘扣。几十年岁月已过，这件红艳而不媚俗的新嫁衣，在夏日的阳光映衬下，依然流转着当年那种情不自禁的喜悦，以及喜悦中所憧憬的对新生活的向往和期盼，定格了新嫁娘娇羞答答又俏丽妩媚的模样。

    于今，我的手在这件新嫁衣上轻轻地摩挲，母亲精细缝纫的密密的旧线痕，依然铺展着满腔的爱意。对于慈母无穷的思念，已然超过了衣服本身的珍爱——这件新嫁衣怎忍丢弃？

    那一件鲜红色全毛细绒线织成的、当时称为“蝙蝠衫”的宽袖紧腰身的毛衣，因为毛线质量好，使得整件毛衣摸上去有着丝绸般的滑顺又带有一些毛茸茸的质感。这件毛衣又把那个年代已沉淀了的青春记忆，粲然地展现了出来。在我的少女时代，记忆里从来没有大朵大朵的玫瑰在衣服上绽放过。一件蓝卡其外衣，内衬粉白的府绸布衬衫，是标准的时装。改革开放以后，镇上新开了几家超市，出现了这种上海产的、无论是颜色和质地都吸引我们反复去看了好几次的“皇后牌”全毛细绒线。于是，我就和厂里一位要好的女伴一起，毅然决然地买了回来。自己手工织一件当时最时髦的然而很少有人在外穿的毛衣。两个人说好，织成以后，两人一定要同时穿上来厂里，不准脱下，不准罩外衣——我们本来已是过了外穿红毛衣的年龄呀！

    但那时的我，火红的青春里，除了酷爱红色系列的衣服，更是热情澎湃地投入到祖国的“四化”建设中去。我也算有“一官半职”，经常加班加点，哪有心思和精力坐下来织毛衣。母亲就接手了这个活。母亲已有皱纹的脸上，笑成了一朵花，说我白润润的脸盘，穿上红毛衣肯定好看。是要穿的好看些！她要尽快地织好让我穿。母亲放弃了看电视连续剧和午休时间，坐在窗户边的桌子旁，用依然修长的手指缠绕着鲜红柔绵的毛线……令人动容的母爱的光辉，在秋意渐浓的午后，在我眼里氤氲开来。

    多少年了，我又留住了这件毛衣。留住的是母爱，也是自己穿上新毛衣时，说是让人惊艳也不过分的那个模样。年轻时绚丽的青春亮片，依然在毛衣上跳跃闪烁。

    那几件澄清鲜丽的湖蓝色、似禾秧般可人的翠绿色以及秀雅又明快的粉紫色的丝绸衬衣，仍有栀子花的清香沁人。因为我喜欢家乡初夏时节的栀子花清香，衬衣上多有栀子花的图案在摇曳。

    我的青春是安静淡然的。喜爱阅读，喜爱写作，总有一股书卷气在青春芬芳中缭绕。在工厂工作的后20年，我是坐办公室的“白领”。服饰打扮受母亲熏陶和调教，偏爱清雅又雍容大方的花色和样式。每天，穿着合宜的别有一番风情的服装，佩戴相配的首饰，使我的心情愉悦。坐在写字台后面浅笑温语，有活力又有亲和力，工作足显成效。衣饰的悦目，娟好的形象，遮盖了身体上的缺陷。我不但能微笑着自信满怀地迎接新一天的来临，还能把满心的喜悦和热情传递给别人。

    现在，我又一次百感交集地捧起这些缤纷灿烂的绸衣衫。手略一松，它柔如清水又滑如凝脂般次第落下去。我静静地看着。几十年的光阴，如流水潺湲清澈地流过。

    在诸多的色彩艳丽的旧衣中，还有一套母亲收藏下来的土布衣裙。大圆角本白布的上衣，黑粗布的折褶长裙。母亲曾拥有过许多绸缎的衣服，惟有这套细细腰身、不盈一握的粗布衣裙，保存了下来。当年日寇入侵，镇上的老百姓都抵制日货。母亲在镇上的时敏小学任代课小先生，带领学生参与这一爱国运动。她就要太外婆用自织的土布，缝制了这套衣裙。她穿着它参加过抗日示威大游行，穿着它上台给学校师生独唱过抗战歌曲。母亲也曾有照片留下来：月白的衣衫，黑色的长裙，齐耳的短发，就像一朵美丽娴静的百合花开放在阳光下。如今，一切都随风而去，渐行渐远，惟有这套土布衣裙给我们留下一份永远的怀念。

    晾霉以后，我得盖上箱盖。大皮箱里的所有衣服，和那些记忆，还得悉心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