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 波 从老街过去,临街有两间门面房,这是以前阿姆的家。再过去,有一间小小的柴房,那是后来的阿姆家。 阿姆是我的养娘,乡下人叫妈妈都是这么叫的。记忆深处的她,冬天穿的是一件自己裁剪的土褐色对襟衣,夏天一件碎花汗衫。短短的头发,四六分,用黑色的发夹别着。从未见她穿过大红大绿鲜艳的衣服,也从来没见她换过发型,唯一的变化应该是那满头黑发,渐渐被岁月浸染出了霜色。她瘦瘦小小,走起路来脚步碎碎的,低着头,但很快,像是时间在后头拿着鞭子追赶着她。 想想她怎能不步履匆匆?阿爸每天在田间忙,家里有四个小孩,一个灶间已经够她忙乎了,更何况还要浆洗、缝补。阿姆的腿上,好似绑着一条无形的链子,那一条链子的长度,只够她在厨房和家中走来走去。大门虽然没有上锁,她心里的爱,却使她心甘情愿地把自己锁了一辈子。 我记不清是何时去的养娘家,那时祖母忙,于是把我寄养在养娘那里,养娘的家便成了我最初对家的记忆。白天的他们各忙各的,我就坐在临街的门槛上,数着人来人往。陪我的是阿姆家最小的女儿,她只有十几岁,是三个女儿中长得最细巧的,也是最像阿姆的。每天在临街的窗口,支起一个绣架,在窗前绣鸳鸯,绣莲花,赚几个钱贴补家用。而我就坐在门槛上,有时看她绣花,有时看书中的白雪公主,偶尔跑到厨房去,依偎在炉灶中烧饭的阿姆怀里,看那红红的火把锅里的米饭哄得开心地直吐泡泡。直待米饭香气四溢,阿爸可以背着锄头从田间回来了,哥哥姐姐们也劳作归来,一家子在灯下终于围坐在一起,挤挤挨挨,说说笑笑。桌上的红薯,飘着暖暖的香气。等到饭后,我很期待他们听我讲白雪公主的样子,因为我每次说到“像锅灰一样黑黑的头发,白雪一样的皮肤,血一样的嘴唇”,他们都会开怀大笑。我喜欢他们笑的样子。 多年以后,那灶前纷飞的灰烬,把童年的记忆,落满我的一身。那一点点灰烬仿佛还闪耀着火星,把我那一次次对过去的回望,烫得千疮百孔。从前的日子就是这样慢,每天似乎都在重复着昨天的生活,但又似乎很快,转眼我就到了上学的年纪。 上学后,离开了阿姆家。吃惯了阿姆家的田间作物,导致每每祖母在做饭时不给我蒸几块番薯,我便会嚎啕大哭。如果她们嗔怪我几句,我就会哭着跑到不远的阿姆家去告状,那时的我以为阿姆的家就是我的家。 再次与阿姆亲近,是在我兜兜转转又回到祖母身边的时侯。那时,70多岁的祖母还在一地鸡毛中发挥余热,而爷爷行动不便经年卧床。适逢我刚刚工作依旧稚嫩无比,于是祖母借着几分亲戚薄面把阿姆叫来住在我家:一方面照顾爷爷,一方面照顾我的三餐。 阿姆依旧忙忙碌碌,在两个家里奔波,闲下来时就坐在沙发上缝补。日子似乎又回到了从前,唯一的变化就是那个曾经坐在窗前绣花的姐姐因情而逝,我不敢在阿姆面前提及,只是偶尔看见她的眼睛,浑浊得要随时掉下眼泪似的。而在一次田头劳作时,阿爸因高血压晕倒而中风,瘫痪在床。我不知瘦弱的阿姆是如何度过那一个个不堪的日子,但我从未在她脸上看出任何抱怨,觉得在他人眼里苦苦难难的日子,在她心里都是随遇而安。 有人说:“人到中年,有一个良好的生活信念支撑着,即可。其余的一律是纠缠。”我不知道大字不识的阿姆是用什么信念支撑着她的苦日子。在那一段时间,在那个白天是椅子晚上是床的沙发上,我们曾在灯下谈谈笑笑,她在我多愁善感的岁月中聊着过往,从不说苦痛。生活对她而言,是如此风轻云淡。她自己尚且还在黑夜里,却为我发出柔软温和的火光,有她守着,我的内心不再惶恐不安。 我出嫁后,那曾经照耀出两人的灯光,如今只晕染出她一个人的剪影。灯下的阿姆为我缝补着我即将出生的孩子的小花袄:春服、夏装、冬被……重重叠叠一大包。在我出嫁的那天,阿姆忙里忙外,临行时挤进人群,塞给我用布层层包裹的一对金耳环。我又要离开她了,而这一次阿姆留在了我家,继续照顾着我的爷爷,直至老去。 爷爷过世后,我与阿姆渐行渐远,偶尔的见面只能是在逢年过节,也是行色匆匆。阿爸的中风越来越严重,把自己的身体都钉在了床上,把所有的吃喝拉撒里里外外都压在了阿姆身上。 阿爸口齿不清,但红光满面,而阿姆越发瘦弱。阿姆把那两间大房让给了儿子,自己住到了那间简陋的柴房。每一次去看望她,她要么是在做那种老式的对襟布衫,要么是在做布鞋。我劝她:眼睛不好,不要再做了,费心费神的。而她只是笑笑说:“你阿爸喜欢穿我做的衣服。”那些鞋子,有的是我的,有的是我老公和孩子的,穿着的确合脚又暖和。我舍不得穿,只偶尔拿出来,在最冷的冬天暖暖脚。一则是怕穿坏了,再也找不到如此温暖的鞋子;二则是一见它,心里总要念及她很多很多。此时这心里的思念,像极一只默不作声的蚊子,偷偷一咬,是陡然的痛楚,而后便是奇痒无比,使人坐立不安。 送走了阿爸,阿姐送阿姆去了乡下一间小小的养老院,有关她的消息也便成零零碎碎,散落成各人口中的星星点点。知道她的糖尿病稍稍好了点,听说她身体还健朗,我就为自己久未去看望的戚戚心找到了些许安慰。 那一日,夕阳的余辉照在老街上,半明半暗,街上的吆喝此起彼伏,热闹非凡。我穿过长长的街,踏在青石板上,许多似曾相识的人从身边走过。我寻觅着屋檐下的南来燕,却在不经意间看见那已关闭很久的阿姆家,此时门窗打开着。我看见那曾经支着绣花架的地方临时支起了一张小床,床上的阿姆像一片落叶飘在床上——仿佛轻轻一碰,便会支离破碎。唯一清醒的是她的头脑,她喊着我的小名,依稀中含糊着念叨了一句:“你会赚钱,以后给阿姆用点哦。”旁边的阿姐嗔怪她糊涂了,从不轻易索取的阿姆竟然会如此直白。我也笑笑,觉得阿姆实在可爱。 那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我想再去见她,不是在那间柴房也不是在养老院更不是在祖母家,而是在那一抷黄土下。见她也不再是逢年过节,随时随地,而是在每年的四月五日。我终于理解了她最后时刻的“索取”,每年那日,我便在她的碑前焚烧一大堆纸钱,看着它们在火焰中飞舞飘扬,像那曾经灶间的火星,似乎阿姆就在身边。我轻轻对着一缕吹过耳际的风,喊一声“阿姆,缺啥托梦给我哦”。 可这么多年过去了,那坟头草,几度成尘。夜深惊起,梦醒余痕,叹旧时事、旧时物、旧时人,我却从来没有梦到过阿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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