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剑波 一道山岭横亘在面前,将山谷中的小镇与平原、与外界分隔开来。小镇的名字叫桑洲,这道山岭便叫桑洲岭。 上世纪七十年代,大部分物资实行统购统销、计划调拨,小镇住民甚至是整个清溪流域百姓的油盐酱醋、粮食布匹,都要从宁海县城运送而来。从宁波到临海的甬临线早在五十年代已经通车,但公路像一条窄窄的布带从半山腰飘拂而过,山脚下的小镇能够听见来往车辆的鸣笛,却留不住它绝尘而去的身影。小镇的物资往往先要用汽车运到桑洲岭北侧一个叫岔路的地方,然后再用人工转驳至桑洲。就这样,诞生了一个新的行当——用手拉车为公家运货。小镇的一些农民自备车辆,组成运输队,有货拉货,没货种田,赚些“脚力钱”补贴家用。 我的姨丈就是运输队的一员。手拉车运货需要翻越高耸绵长的桑洲岭,光靠车夫一人难以胜任,必须家里的大人小孩甚至亲戚邻居一齐上阵,前拉后推才能完成。于是,到了拉货的那一天,我的表兄弟就会来喊:走,到桑洲岭攮车去! 攮,汉语词典解释为用刀刺,在桑洲方言里意为推,但在小镇人们的语气里,攮似乎比推用力更猛。无论是攮还是推,我知道此去又要卖力气了,在表兄弟的呼喊声中,有时乐意、有时勉强地朝着桑洲岭走去。 从桑洲街去桑洲岭,走的是古驿道。这条驿道历史上为宁波通往台州的要道。《徐霞客游记》载:“自宁海发骑,四十五里,宿岔路口。其东南十五里,为桑洲驿,乃台郡道也。”据说桑洲驿繁盛时配有五六十名轿夫和十余名杂役,专为官府传递文书者或来往官吏服务,从中可以想见当年驿道上人来货往的忙碌景象。从桑洲岭的南侧到北侧,古驿道长约三公里。这段山路就像一条被人随意甩出的绳子,路随山势盘旋而行。曾经有多少凡人黎民、贩夫走卒、官宦政客从这条山道上走过,无数人的双脚将铺路的石子打磨成了岁月的镜子,映出了一代代人行路的艰难。明翰林编修赖世隆也许是在翻越长长的桑洲岭之后,也许是将要攀爬这道山岭,他在驿站写下了一首《宿桑洲驿》:“皇华西牡日騑騑,古驿清幽坐翠微。半榻松风醒宿酒,一帘花雨湿征衣。畏途漫叹王程迫,远宦恒忧壮士违。回首故乡亲舍隔,万山高处望云飞。”明代大儒方孝孺在洪武十五年(1382),迫于家族被诬构,曾到台州府申诉,经过这里时写下了《夜度桑洲驿》:“山路弯弯石甃平,碧天凉露下三更。无端一夜西风恶,吹着新愁上紫荆。”文人骚客,各怀心事,但共同感叹的是桑洲的偏远和山岭的险峻。老辈人说,这一段驿道曾经有过五处“路廊”,供肩挑背扛远行的人歇足小憩,喝一口山泉烧出的茶水,吃一点随身带着的干粮,然后再继续赶路。但到我辈踏足古道的时候,这些路廊已经所剩无几,有的成了废墟,有的无迹可寻。老街尽头还存有一处“塘房路廊”,是进出小镇的必经之地,因清代时在桑洲设立过“水师汛地”,此处建有“塘汛”用房,路廊也因此而得名。少年的我对徐霞客、方孝孺毫无所知,也不知道脚下这条由鹅卵石铺成的乡间道路曾经有过显赫的以往,更不会从一座破败的路廊读出历史的忧愁与沧桑。 从塘房路廊开始,我们就离开老街踏上了去桑洲岭的道路。开头的路还算平坦,两旁有房舍相伴,鸡犬相闻;没走多远,道路便向高处延伸,市声也逐渐退隐,一条叫“塘房坑”的小溪相向而流,水声淙淙,似有若无,给寂静的山野平添一分动静。如果是春天,作物长在高低不一、大小不等的田地里,从高处看去,就像春阳之下晾晒着一块块绿色的布帕。帕与帕之间的缝隙里,点缀着一簇簇或粉红或鲜红的柴爿花,如同给布帛镶了花边。到了秋天,就有可能与收获归来的农人在路上相遇,看他们吃力地挑着满筐的苞芦或番薯蹒跚而行。 走到岭脚路廊的时候,直路已是到了末端,往前看去,道路成之字型曲折向上,往来反复,纠缠不休。这时,尽管心里发怵,但也得振作精神,不能停歇。我们将上身微微向前,两只脚交替迈出,沉着而果敢,坚实而敏捷。有时也会回身看看来路,或者抬头眺望前程,一边暗暗为自己鼓劲,一边脚步不停。 到了桑洲岭顶,我们离开古道走在了公路上。这条路当年作为国防公路而建,坡陡弯急,沙石铺面,汽车开过,尘土飞扬。因为刚刚攀爬过弯曲陡峭的山路,眼前的公路就成了坦途,加上是下坡,走起来毫不费力。我们在盘山公路上行走,拐弯时从高处看远方,田野如盘,屋舍点点,真可以用星罗棋布来形容。这时侯,我们会大声歌唱或者高声喊叫,用以宣泄少年多余的激情。就这样,不知不觉间走到了桑洲岭的北坡东山岭脚,和其他人家前来攮车的一起,在这里等候手拉车队的到来。 车队的出现并非毫无征兆。先是看到桐洲桥的那头有几个黑点在蠕动,慢慢地这些黑点多了起来,并且连成了一条线,远远地看去,就像搬家的蚂蚁在移动。渐渐地这些黑点越来越近,拉车人的身形也清晰可见,可以确认这就是我们要等候的车队。这时,我们这些攮车的人一涌而上,找到自己家的手拉车,前呼后拥朝着桑洲岭进发。 似乎要给我们一个下马威,从东山岭脚往上的第一道长坡,是整个桑洲岭最陡的一段。刚接上车队时的笑声和话语声渐渐消失,四周变得鸦雀无声。姨丈的双手紧紧抓住车杠下部的把手,弯着腰身往前用力;我们几个攮车的人,双手在车上找到最能着力的地方,双脚抵地,身躯前倾,最大限度地发挥出各自的能量。车子在我们的推拉下,缓慢地向坡顶移动。汗水出来了。先是微汗,后是大汗,慢慢地流进了眼睑,渐渐地渗透了衣衫,我们默默地用衣袖擦去满头满脸的汗水,继续用劲。坡道是那么长,似乎没有尽头;时间是那么慢,空气也好像凝固了一般。渐渐地,开始感到呼吸困难,喘不过气来,这时就得像马拉松选手在奔跑途中掌握好步幅,像歌唱演员在演唱过程中找准换气的节点,我们也要不露声色地调整姿势和理顺气息,让自己的身体状态能够跟上车轮滚动的节奏。由于埋头用劲,我们的思维完全被眼前的手拉车所牵引和左右,头脑已经失去了思辨能力,剩下的只有一个念头——快快到达桑洲岭顶。 桑洲岭犹如一部宏大的交响乐,高潮与高潮之间有着抒情的慢板和欢快的行板。过了长长的陡坡和一个个弯道,来到了平缓的地段,我们双手虽然还搭在车上,但已经可以稍稍地缓一缓劲。这时,我们直起了身,抬起了头,眼睛开始向四周睃巡,看到了刚才因为埋头用劲而忽略的事物,譬如路边的那些树,山中的那些草,天上飘动的云彩,还有远远吹过来的风,甚至听到了山坳那边传来的啁啾鸟鸣,身心感到无比舒畅,真有一种苦尽甘来的感觉。前面虽然还有弯道和陡坡,仍然需要我们出力流汗,但桑洲岭顶已经遥遥在望。 少年时代,我曾无数次去桑洲岭攮车,一次次往返,将汗水和劳累留在了古道之上、山野之中。去桑洲岭攮车,犹如去上一堂人生之课,不仅锻炼了稚嫩少年的手力脚劲,也使我懂得了生活的艰辛与不易——当你为了生计而低下头颅、弯下腰身的时候,才会明白生命中有许多不能和不愿承受的沉重,却必须承受。 随着甬台温高速公路的开通和甬临线的改道,如今眨眼之间就可以穿越桑洲岭隧道,翻山越岭的老公路车辆稀少,桑洲岭已经失去交通要道的地位,正在远离人们的视线。人们已经习惯以车代步,那条在无数年代里被无数人走过的古道,逐渐被人弃用,慢慢淹没在荒草荆棘丛中,并终将在时光的流水中坍塌和湮灭。各式各样的物流车辆,在水泥路、柏油路、高速路上风驰电掣,手拉车运输队已经成为历史陈迹,“攮车”也就成了久远而陌生的传说。但在我的脑海里,去桑洲岭攮车的往事依然鲜活,与那座山、那道岭、那条沧桑古道一起,永远留存在记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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