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剑波 天色远未黑尽,外公就已经忙碌起来。先是把散落在“道地”里的十几根甘蔗缚成一捆,余下的几根用砂䥛刀(镰刀)割成尺许长的甘蔗段,然后搬出一个米箩,将砂䥛刀和甘蔗段装到里边,并用一只长方形的木盘盖住米箩。 做完这些,外公转身到屋里拎出一盏风灯。这盏灯高约三十公分,立方体,四面玻璃,其中一面的玻璃可以抽动,里面放着一只装有洋油(煤油)的墨水瓶,一缕棉线做成的灯芯穿过瓶盖,用火柴点着后便闪烁着豆大的光亮。桑洲一带习惯称这种灯为手挈灯,简单、实用,常常用于走夜路时照明。 “走了!”随着一声吆喝,外公用扁担挑起甘蔗和米箩走出道地。挂在扁担一头的风灯,随着外公的脚步一摇一晃。我扛着一条凳子跟在后面,朝着后门垟走去。 后门垟是清溪边上的一块空地,约有两个篮球场大小。这里是小镇住民的晾晒之地,夏天竹簟上铺满刚刚脱粒的稻谷,金子般的颜色在阳光下呈现出丰收的景象;到了秋冬季节,新刨的番薯干、萝卜丝摊在竹籨上,风中透着带有甜味的清香。“市日”的时候,这里也是木材毛竹、柴薪白炭的交易场所,人们讨价还价,熙熙攘攘。 平日里的夜晚,后门垟空旷寂寥,但每到放电影的时候却嘈杂得很,两根竹杆撑起一块白布,就成了露天电影院。每次放电影,小镇的人们往往在下午三四点钟,就陆续用木凳竹椅抢占有利位置,有的来不及带上椅凳,就到溪边搬一块鹅卵石占位子。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小镇少年中间,“夜里到后门垟去”成了看电影的代名词。 这是一个秋天的夜晚,我随着外公向后门垟走去。是1970年还是1971年,已经模糊不清。那时我应该是十三四岁,外公也就六十多岁吧。货担在他的肩上沉甸甸地两头下垂,但他的脚步稳健有力,只是因为风灯在摇动,他的身影便也在地上晃动,我的思绪也随着跳跃不定、四处飘散—— 桑洲是一个群山围合的小镇,一条清溪贴着镇子流过,远离城市,也缺少资源。但因为是宁海、天台、三门的交界之地,加上清溪水运的便利,在久远的年代,这里街市兴旺、商业繁盛,一条不足千米的老街,聚集了几十家店铺商号。早年,外公也是生意上的一把好手,他将自己的门店起名为“杨万利”,经营一些蜡烛香火之类的杂货,在商贾林立的桑洲街上,虽然算不上突出,但也小有名气。 外公还是一个兴趣广泛的人。他喜欢唱越剧,年轻时曾经参加街上的业余戏剧演出,在其中扮演皇帝,后来“皇帝”就成了他的绰号,可见他扮演的角色或者说他的演技给大家留下了多么深刻的印象。但我从来没有听他唱过戏,倒是知道他肚子里有很多故事。儿时的记忆里,冬日雪夜,寒气逼人,小镇一片寂静,我们几个表兄弟就经常挤在一张床上睡觉,在温暖的被窝里听外公讲故事。到了夏天的傍晚,打扫干净的街沿洒上水,或摆上竹眠椅,或卸下“排门”当床板,街上满是纳凉的人。家家门前都点起了驱蚊的青蒿,外公就在呛人的青烟中,给大家讲“薛仁贵征东”“穆桂英挂帅”,有时也讲一些鬼怪传奇,听得我们这些小孩感到既刺激又害怕。外公还是象棋高手,在我记事以后,经常看到店堂柜台上摆着棋盘,外公和找上门来的棋友对弈,围观的人对着棋局指指点点、七嘴八舌,外公始终不言不语、稳如泰山,颇有大师风范, 这时候,所有私人商家都已不复存在,外公当然也已经不再开店。但桑洲地少人多,光靠生产队的收入远远不够过日子,街上还是有人在偷偷地做一些小生意。虽然整天喊着“割资本主义尾巴”,贩运售卖更是被视为“投机倒把”,属于被打击的行为,但百姓的日常生活除了供销社计划供应的那点物资之外,还需要集市贸易来补充。桑洲街的“市日”还算兴旺,但交易的都是农家自产自销的白菜萝卜、柴草瓜果,于是外公在利用居家店堂销售草鞋、水果、番薯糖的同时,还远赴三门海游贩回水产干货出售。古历逢五逢十在“桑洲市”摆摊;逢三逢八的日子,就挑着货担翻过桑洲岭去赶“岔路市”。 外公的贩运经历惊险不断。一次从海游回桑洲,在夜色中翻越麻岙岭,下坡的时候载着货物的手拉车在重力的作用下速度越来越快,外公体力不支、抵挡不住,结果跌倒在地,幸亏路边的沙堆阻挡,人和车子才没有冲下山坡。更幸运的是,一辆汽车从后面超越,开了一段路之后,发现外公和他的手拉车一直没有下来,司机竟然停车回头寻找,发现了倒在路边的外公,于是用汽车将被砂石严重挫伤的外公送到医院。从这之后,外公不再长途贩运,只在周边集市摆摊;如果去岔路街赶市,有时也会叫我们几个孙辈轮流帮他将货担送到桑洲岭顶。 ——摩电机发出的隆隆响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和外公还未走到后门垟,远远地就看到场地上人影绰绰,放映机的灯光已经亮起,幕布上正在播放当时盛行的幻灯片。外公找了一个靠边的位置,放下货担,将缚甘蔗的绳子往上一撸,抓住甘蔗的下端朝两边扳开,一捆甘蔗就稳稳地立在地上。然后取出米箩里的甘蔗段,整齐地排列在木盘上,再把风灯放在木盘的一角,一个货摊就摆好了。我将凳子放下后连忙远远地退到旁边,并左右张望,怕同学看见我帮外公做生意而被取笑。外公看到我的样子,就笑着说:“你去看电影吧。” 人们从镇子的各个地方和周边的村庄汇聚到后门垟,场地上的人越来越多,连幕布后面都站着人。每场电影必有的《新闻简报》已经开始,马上就要放故事片了,我连忙挤进人群。那晚的故事片是什么已记不清了,反正是老片子,不是《地道战》就是《地雷战》,或者是《小兵张嘎》《南征北战》,影片里的人物对话还没出口,观众中早就有人说出来了。 我从人群的缝隙往外张望,看到外公的甘蔗摊十分冷清,那盏风灯孤独地亮着,外公则抱着肩膀伫立在深秋的冷风中。 因为是老电影,一些半大小子提不起兴趣,就开始在人群中挤撞推搡、打打闹闹。这种打闹就像石子扔进水里,激起了一圈圈荡漾的水波,站着看电影的人群也像水波一样开始晃荡,荡到场子中央摆着凳子的地方碰到阻拦就往回摇晃,并且幅度越来越大、范围越来越广。一些胆小的大姑娘开始发出叫声和骂声,抱在手里或骑在大人肩头上的小孩,吓得尖声哭叫。个子矮小的我挤在人群中,就像一滴水在汪洋中随波逐流。渐渐地,我被挤压得透不过气来,开始意识到危险,就拼尽力气挣扎着往外挤去。等我好不容易挤出人群,一只布鞋已不知掉在什么地方。 我正在低头找鞋的时候,听到了外公焦急的声音,他在一声声地呼唤着我的名字。我连忙转过身,看到了外公举着风灯踮脚张望的身影,一下子就感到了安全,想到刚才被挤压在人群中的无助,不知不觉就湿了眼眶…… 许多年以后,我从居住的城市回到小镇。清溪两岸已是一路新房,想去寻找后门垟的位置,竟然不知准确所在。我问外公:“现在还有露天电影吗?”他说镇里有了电影院,哪里还会放露天电影。那盏风灯也被闲置一旁,因为小镇早就通电,夜里出门已经有路灯照明。但外公还是闲不下来,直到八十六岁仍然坚持摆摊,甚至早上四五点钟就起身,搭乘“小三卡”翻山越岭去岔路街赶市,哪怕在街角坐上半天没有一笔交易,仍舍不得放弃他的生意。 外公在八十九岁那年离我们远去。他的人生就像一盏风灯,在时代的风和生活的雨中,竭其所能发出光亮,直至心血耗尽,油枯灯熄。 现在,老宅已成废墟,留着外公生活痕迹的桌椅板凳和店堂里的柜台“排门”,早已不知所踪,往事也被岁月的断砖碎瓦所掩埋。但只要站在家乡的土地上,我总觉得外公仍然在身旁。依稀间又回到了那个秋天的晚上,他在前面挑着货担,我扛着凳子跟在后边,一盏风灯闪烁着微弱却又温暖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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