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云才 干农活,是一桩十分繁重的劳动。我们作为下乡知青,细皮嫩肉,手无缚鸡之力,平时从没有干过如此艰苦的活儿,忽然经受了稼穑之苦,体力方面一时间承受不了。 大队干部考虑到我们的实际情况,就索性将我们的四个知青一股脑儿安排进了山林队劳动。 所谓山林队,顾名思义,就是上山护林,或者照看好果园。干这等活儿的,原先都是清一色的老头子,属于生产队特殊照顾的性质。山林队的成员本来有五个,韩老汉、朱老汉、赵老汉和大块头(外号,取其肥胖之意),还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和尚,我们管他叫和尚头,因为他一年到头剃着头皮发青的光头。 我们插队落户的村庄,叫峙前,离公社所在地还有十来里路。为什么叫峙前呢?因为村庄背倚一座名闻遐迩的大山,叫灵岩山。灵岩山的半山腰上藏有一座千年古寺,叫灵岩禅寺。所以灵岩寺的山背后村庄,叫峙后;灵岩寺的山前村庄,叫峙前。如果推敲一下,就会发现漏洞。“峙前”应该叫“寺前”,即村庄坐落于寺庙前面的意思,显然,“峙”是一个白字。 峙前三面环山,仅东面紧傍蟹钳港,那里群山连绵,峰峦错落,满山满谷生长着大批的树木和毛竹,还有诸如杨梅、梨头、李子、橘子等果园。因为区域很大,山上的活儿够山林队干,一年四季总也干不完。比如给橘子树松土锄草;比如给梨头林喷洒波儿多液农药;比如到了六月杨梅红的时候,站立山坳、路口看守杨梅;再比如提着一罐墨汁,拿着一支毛笔上山,在每株毛竹的竹皮上,随手涂鸦“峙前”两字,那是做了个记号,生怕人家偷偷儿砍走了。 巡山,也是一种活儿。相对其他的劳动来说,巡山是最快活的了。一个“巡”字,和游山玩水的含义相近。我体验巡山的乐趣,却只有一次,是跟着赵老汉去的。那天早上,天下着细雨,我披着雨衣,赵老汉戴着斗笠,穿着蓑衣,我们一前一后,一路上山。赵老汉在旧社会给东家做过多年的作头(即长工),由于长年累月地劳作,他的背已明显地驼了,脸上还布满了深深浅浅的皱纹,活像是纵横交错的汽车路。山上树木葳蕤,山径两旁百草丛生,挡住了我们的去路。赵老汉不时地要停下来,从腰部抽出弯刀,砍掉路边的柴草,这才打通上山的路径。良久,攀登上了朝西首的一座高山,先是巡查树木或毛竹是否被外村人砍了,结果是安然无恙,于是就双双伫立山头,俯瞰山背下村庄的景色。雨后的山峦青翠欲滴,山背下已是宁海的地界了,只觉得那边村舍俨然,还能听到鸡鸣犬吠的声音。一条环绕山脚的公路,像玉带似的撒开,伸向远方。 临近中午,赵老汉与我埋锅造饭。我们拗来山上的小竹笋,当下饭的菜肴。小竹笋用清泉水炖,虽然没有放油,只撒几粒盐巴,味道却鲜极了。吃毕午饭,收拾好碗筷,用水浇灭了灶火,然后再一步一步走下山来。归至村庄,浑身畅快。那时候还没倡导旅游,但巡了一次山后,等于是游览了名山大川一样,叫人兴奋不已。 其次,活儿较轻的,是管杨梅。管杨梅可以说是懒人干的活,并不需要怎样地出力,但它也有不足之处,那就是寂寞。试想,杨梅红了,一个人守卫在山坳、路口,而山路上来往的人却寥寥无几。这个时候,寂寞却像野草一样在心田里没来由地疯长,且恣意蔓延。每当寂寞难遣之际,我就坐在杨梅树上独自唱唱歌。一般,我先唱“小河的水清悠悠,庄稼盖满了沟……”然后又唱“唱支山歌给党听,我把党来比母亲……” 唱了一支又一支,凡是会唱的歌我都唱尽了。这么吼唱了一阵,觉得心里舒畅多了。其实我从小五音不全,嗓音沙哑,厌烦唱歌,而此刻在杨梅林里纵情放歌,纯粹是为了消除心中寂寞。哈哈,就算是唱给每一座大山听,唱给每一块山崖听,唱给每一朵不知名的野花听……尽管我唱得很差劲,但它们侧耳聆听,反正是不会喝倒彩的。我记得自己读中学的时候,到一个同学的家里去串门。同学和另一个同学正在下棋,我觉得无聊,竟然放声唱起了当时流行的歌曲——“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 这首歌是由著名男高音歌唱家李双江唱的,音调高,气势壮,难度系数大,由我来唱完全是跑了调的,像是驴叫一样难听。不料隔墙有耳,住在同学隔壁的有几位姑娘听之后,笑得差点儿岔了气。 管杨梅的辰光,也有倦意袭来的时候,那我就躲进窝棚内四仰八叉儿睡大觉,觉得反正也没人来偷杨梅。将近中午,大块头过来接班,换我下山去吃饭。他看见我睡着了,便喊我起来。但我睡得像死猪一样,任凭他怎么喊,也惊不醒我。 最艰苦的活儿,就要数给橘子园挖水沟了。劳作时,每一个人双手攥一把锄头,一锄头,一锄头,使出吃奶的气力掘地。地掘深了,下面土坷垃便冒出了土腥味儿的水来。这时候,大伙儿正干在兴头上,纷纷脱掉了鞋子,高卷裤腿,挥动锄头更卖力地苦干起来。唯独和尚头却不知好歹,拖着贴地的裤脚干活,裤脚上溅满了斑斑的泥浆。朱老汉这时候走了过来,指着他的裤脚不客气地说,你这个和尚头,做生活时还怕露出肉(和尚有一个规距,大庭广众之下,是不露肉体的) ,你以后还想做和尚啊?呸!这辈子你甭想!和尚头听了,也不还嘴,继续默默地干着活。后来,落实宗教政策,和尚头又进入了寺庙。有一回,大概过了十多年的光景,我意外地遇见了和尚头。聊天时,我提起当年的事情,和尚头瘪了瘪嘴,说,阿弥陀佛,当年,朱老汉也是为我好,心疼弄脏裤子。 山村最闹猛的时候,除了收摘杨梅,还有梨头丰收的时节。收摘梨头,几乎动员了全村的男女老少。手扶拖拉机,甚至手拉车,都派上了用场。梨头树上挂满了一只只、一串串硕大的梨头,人们内心里担着一份忧,真害怕这大大的梨头会把枝条压弯了、压断了。每一只梨头都是饱满的、浑圆的,裹着香,藏着甜。人爱用“瓜果飘香”来形容这个时节的好,这真是再贴切不过了。妇女和孩子摘满了一篮子,就顺手倒入箩筐或者麻袋内。气力大的精壮汉子,背上一两百多斤重的麻袋,健步如飞,一口气背到了山下的路边,再装入拖拉机的车斗里。人们除了不停歇地摘,嘴巴还不停歇地吃。有趣的是,有人梨头吃得太多了,一时间闹肚子痛,坐在锄头柄上难以动弹。我们几个下乡知青见状,都偷偷地笑。 山林队的几个老头,性格不同,秉性迥异。大块头,据说旧社会做过土匪,他知道自己有劣迹,故而平时不怎么声张自己。韩老汉是一个木讷寡言的人,一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相比之下,朱老汉就风趣健谈多了,他谈吐诙谐,往往逗得我们哈哈大笑。但不管怎样,下乡知青与老汉们的相处,还是很融洽的。 后来,我们都有新的“肥缺”了。一个当上了仓库保管员,一个做了孩子王——村小学的教师,我则当上了大队会计,还有一个干起了赤脚医生诊所的出纳。虽然我们四个都已跳出了山林队,但毕竟和几个老者朝夕相处过,感情还是有的,所以有时候难免会想起他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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