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杰荣 扁 担 愚公用它挑走两座山 我父亲用它挑起海边人的传统 现在,它自己挑着一些灰尘 最沉重的担子,留给时间 它曾是大山里的根 吃风吃雨,吃出能够屈伸的脊梁 伸直了可以量天 弯腰,就是人间最稳的桥 坚忍,公平,生活要一步一步 夕阳下山,再把它挑起来 很多棱角被磨得越来越光滑 而我,只想摸一摸父亲粗糙的脸 海边的父亲 终日吹着海风,或许 加重了他的肩周炎 白头发应着他的每声咳嗽 把几十年光阴晒成一滩粗盐 又咸又苦,海边大多是这个味 他的舌头被海浪磨出了一层层茧 黝黑的礁石,像极了海边男人沉默的一面 生活中波涛汹涌 但冲不走一颗浑身刀痕的顽石 我不知道,他心中的潮有没有退去 但夜色时常被他手里的烟 烫出几分遗憾与疼痛 仿佛,艰难地诉说着一个秘密 仿佛,一艘还没准备好的船 在尝试着把自己放生 老家的傍晚 老家,傍晚吃饭的点 不该在外面闲荡了 一家人有很多话要叙 围坐着,时间也坐下来 天黑,就点灯 累了,就靠一靠 整理碗筷的总是母亲 我想搭把手 却发现自己的笨拙 父亲爱抽烟,饭后摸出一根 却总是想了很久才点火 我和他的话题是工作,工作 仿佛男人之间再没有其他话题 我的收入,或前途 都会让他的烟燃烧得更快 关于水 关于水,我能说些什么 它可以无限地放大一粒沙 在黑暗处,它养着光 摇晃的影子并不是我们所见真相 关于水,我只想说大海,天空 它一次次否定自己 在否定中变得更加开阔 一边流淌,一边干涸 除了挣脱自己,从来不争 关于水,我说不清它的源头 那么多河流经我的身体 最终成了眼泪,和被咽回的愁 它只是流着,像时光一样默默地流着 不管哪座山刻着它的名字 它始终把爱不断分给陌生人 河流史 要从最高的那座山数起 一条河,两条河,三条河 在大雪纷飞的日子里 它们一涨再涨,然后各自转弯 带着黄土流经千里,万里 带着历史的回声流过石器、青铜、水泥坝子 当它爱上某个地方 必然要经历一次干涸,以及 孕育出一个饥渴而忍耐的种族 它还会继续流,直到 所有纷争都彻底安静下来 它比时间更仁慈 于是,我们看到海洋 而那些流着流着就消失的 让我对生命有了更多好奇与期待 漂泊的渔火 出门百余米 一眼便可望见海上的漂泊物 零星的渔火在海面摇晃 偶尔混淆了 在一朵白色浪花身上反光的事物 它们很少在我眼前靠岸 于是我联想到更多漂泊,而不是归来 船身已然成为海平面的一部分 眺望的视野里,只剩下 一盏灯,一缕炊烟,和一间形态不定的小屋 这些渔火的闪烁往往显得虚浮 与海面上空命运明朗的星子截然不同 我姑且把它看作另一种活法 不断逐浪漂泊的人,至少 把坟立在海风吹拂的青山中,岿然不动 而它们终究要熄灭,终究要停止漂泊 层层的波浪清点这些漂泊者的年轮 燃烧殆尽,并不能简单概括为面对命运时的无力 它们应当是看清了一些东西 然后作出抉择,然后不遗余力 收 获 麦粒脱壳,从初春跳到深秋 一道阳光透过我的掌心 把此刻所有沉默的色彩 都沾染成金黄而剔透的肤色 待收的作物 都是一副垂首聆听的虔诚模样 它们懂得敬畏和奉献,懂得 以更高级的形态延续生命的价值 离开土壤支撑 卑微的颗粒却愈发沉重而壮观 它们甚至压垮一切虚伪 迫使高高在上的脚步,不得不向大地妥协 与水有关的善良 在船上的时候,轻轻摇晃 我的心被摇软了 一个善良的人住进来 水里长大的人没有坏心肠 刀剑都是沉下去的 柔软的波光随处可见 你看,他们眼里充满了怜悯 我能感受到我慢下来了 炊烟成了有重量的一句话 烟雨和故事,深深嵌进皱纹里 老街,老房子 愈发显得慈眉善目 这里安静 善良的人也大多安静 隔着窗户,有人传递悄悄话 如果你忘了什么,不要紧 这里只有水和缓慢的时光 想记住一件事情,已非常不容易 挖牡蛎的女人 在我们村,挖牡蛎的多是女人 男人需要扛着更大的铁锹 去撬开大海的嘴和风浪之下的宁静 海滩边上的乱石堆 周而复始地被苦涩的咸浸泡 女人从石头上撬下牡蛎 从坚硬而咸涩的生活中撬下一部分柔软 她们都握一把长短适中的小铲子 就像那么多年生活中握紧的一把尺 在涨潮与退潮之间拿捏平衡 半辈子的目光和力气 尽可能都汇聚在越来越小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