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雪 蚶子,古人称其为“瓦屋子”,“以其壳上有棱如瓦垅,故名焉”(《岭表录异》)。的确,拿起一枚蚶子壳,眯缝着眼睛端详它,良久,眼前仿佛是一片童话般的屋脊。 蚶子,肉嫩味美,这如同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是上好的下酒菜。套用我国古代章回小说的说法,有诗为证:“旧笺虫介甘性温,樽俎风流每策勋。况复餔糟小酲后,眼中群品此其君。” 此诗为南宋的陈造所作,题目是《谢张德恭送糟蚶三首》,这是其中一首。 陈造在南宋绍熙二年(1191),“知明州定海县”,也就是说在宁波镇海当县官老爷;五年后,即庆元二年(1196),又到别处赴任。据说陈造在镇海的时候官当得还行,有人称其“减斥卤之课,蠲失额之粮,治行称最”。 陈造虽然官当得不错,但上面这首诗却写得并不怎样,用典过多,佶屈聱牙,好在有一句“眼中群品此其君”,让我们懂了:在张德恭送的糟蚶面前,别的菜肴都要俯首称臣——“此其君”嘛。 陈造吃的是糟蚶,并不是新鲜蚶子,估计这是他从镇海离任以后发生的事情。在镇海,新鲜蚶子的味道难道会逊色于糟蚶?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在南宋,官员收受糟蚶肯定不算纳贿,可以光明正大地写成诗,还可以把赠送人的名字写在题目里。 最味美的蚶子肯定是新鲜蚶子,用开水泡一下,壳似张未张,肉半生里熟(似熟未熟),蘸点酱油,味道好极了。缺点是,这样的蚶子看上去血出糊喇,有点瘆人。历史上有名的呆大皇帝晋惠帝司马衷(259-307),就被新鲜蚶子吓着过。 据南北朝时期梁元帝萧绎撰写的《金楼子》记载:“晋惠帝昏酒过常,每见大官上食有蚶,帝惨然作色曰:‘自令勿复制此,糜费人力。’”(《金楼子卷二·箴戒篇二》) 不就是吃蚶子嘛,咋就“糜费人力”了?因为,晋朝的都城洛阳并不出产蚶子,蚶子都是从遥远的滨海产地运过来的。新鲜蚶子很容易变质败坏,送到洛阳需要各驿站层层传递,快马加鞭,这不是“糜费人力”又是什么?从“何不食肉糜”到“自令勿复制此,糜费人力”,晋惠帝虽然愚蠢,但自有其感性、“性本善”的一面。 《金楼子》中的记载,没说明晋朝时进贡的蚶子出自哪里,但到了唐朝,进贡的蚶子几乎都来自明州(宁波)。宁波的蚶子味道好呀,“眼中群品此其君”嘛,于是“明州岁贡蚶、蛤、淡菜”(《资治通鉴·唐纪五十六》),“每年进淡菜一石五斗、海蚶一石五斗”(《浙东论罢进海味状》)。这样的供应量,肯定涉及到连昏君晋惠帝都察觉得到的“糜费人力”的问题,因此“明州的蚶子,该不该送往长安”,成了一道不大不小的选择题。 最先感觉不妥的,是孔子的第38世孙孔戣(753—825)。那一年是唐宪宗元和十二年(817),“国子祭酒孔戣为华州刺史”。当时,“明州岁贡蚶、蛤、淡菜,水陆递夫劳费”,于是孔戣“奏疏罢之”(《资治通鉴》)。《新唐书》的记述稍微详细了一点,还捎带了“奏罢之”的理由:“以为自海抵京师,道路役凡四十三万人”,劳民伤财。“道路役凡四十三万人”,的确是数量惊人,触目惊心。唐宪宗对这份“奏疏”的感觉是:“词甚忠正。”(《旧唐书》) 后来,孔戣得到了重用,但孔戣的奏疏多半打了水漂。明州蚶子的味道实在是太好了,估计朝廷里有很多人欲罢不能呀。因此,到了唐穆宗长庆三年(823),皇帝都换了,还有官员在为“糜费人力”的事情痛心疾首。这个人,就是元稹(779-831)。 在白居易为元稹写的墓志铭里,说了这样一件事:元稹原来是同州刺史,“二年改御史大夫浙东观察使”,将要离开同州的时候,“同之耆幼鳏独,泣恋如别慈父母,遮道不可通”。没有像样的政绩,老百姓不会这样依依不舍的! 元稹在来浙东赴任的路上,就想到了一个与宁波有关的问题:“明州岁进海物,其淡蚶非礼之味,尤速坏,课其程日驰数百里。”于是“公至越,未下车,趋奏罢”。一般来说,“下车伊始”,也算勤勉了;元稹是“未下车,趋奏罢”,人还没到衙门,奏疏已经发出去了。 元稹的奏疏在《全唐文》里留下了完整的文本,这就是《浙东论罢进海味状》。元稹在奏疏里,回顾了明州海味的进贡历史。“起自元和四年”,也就是公元809年,当时的皇帝是唐宪宗,“每年每色令进五斗”。“至元和九年”,也就是公元814年,“因一县令献表上论,准诏停进”。“至元和十五年,伏奉圣旨,却令供进,至今每年每色各进一石五斗”。 元稹的回顾,或许有纰漏。按元稹的说法,明州的海味元和九年(814)“准诏停进”,元和十五年(820)“伏奉圣旨,却令供进”。也就是说,有六年时间,明州是不用向长安进贡海鲜的。但倘若果真如此,那又有孔戣什么事?孔戣可是在元和十二年(817)“奏罢之”的呀。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对于“明州的蚶子,该不该送往长安”,朝廷的意思是反反复复的。 元稹在奏疏里说了自己赴任途中的所见所闻:“臣昨之任,行至泗州,已见排比递夫。”泗州相当于现在的江苏盱眙一带,元稹没有看到活蹦乱跳的龙虾,却看到了摩肩接踵的“快递小哥”——递夫。当然,这“快递小哥”是没有任何报酬的,服劳役而已。元稹深入群众,询问了一下情况,了解到“至十一月二十日方合起进,每十里置递夫二十四人”。文学家兼朝廷官员的元稹,文科成绩一流,但理科水平也不一般,他就地取材,马上算了一道数学应用题:“明州去京四千余里,约计排夫九千六百余人。假如州县只先期十日追集,犹计用夫九万六千余功,方得前件海味到京。” 元稹是文学大家,知道“摆事实讲道理”不能平铺直叙,要迂回曲折,“文似看山不喜平”嘛。于是他先说了“先皇帝特诏荆南,令贡荔枝”的事情,说自从“陛下即位后,以其远物劳人,只令一度进送,充献景灵,自此停进”,实在是太英明了,“当时书之史策,以为美谈”,青史留名呀。接着,又说了“去年江淮旱俭”的事情,“陛下又降德音,令有司于旨条之内,减省常贡”。一句话,“斯皆陛下远法尧舜,近法太宗,减膳恤灾、爱人惜费之大德也”。看似高帽子一顶接一顶,但其中的“道德绑架”也可以说是泰山压顶。 接下来,元稹话锋一转,数落起海味的不是来:“况淡菜等,味不登于俎豆,名不载于方书。海物咸腥,增痰损肺。俗称补益,荩是方言。”所谓“海物咸腥,增痰损肺”,元稹其实是信口开河,胡说八道,忽悠皇帝书读得少而已。如果深究一番,恐怕有“欺君之罪”。因为成书于唐开元年间(713-741)的《食疗本草》(孟诜撰),对蚶子的食疗功能就有介绍,非“名不载于方书”也。《食疗本草》上说,蚶子“主心腹冷气,腰脊冷风。利五脏,健胃,令人能食”;“温中,消食,起阳”;“益血色”……效用一大串。这里,元稹隐去了蚶子,以“淡菜等”概括之,也算是一种策略。作为海鲜,淡菜岂能与蚶子同日而语?不过此时此刻,元稹的信口雌黄咋让人觉得是振振有词的呢。 元稹的意思其实很简单,皇帝您是好人,而海味并不是什么好东西,既然如此,“每年常役九万余人,窃恐有乖陛下罢荔枝、减常贡之盛意”。言下之意,一件不恰当的事,抵减了您所做的两件功德无量的好事,这是一种过失;尽管这是“守土之臣不敢备论之过也”。 别人不敢说,但俺不得不说。元稹对皇上作推心置腹状:“臣别受恩私,合尽愚恳,此事又是臣当道所进,不敢不言。” 那怎么办?元稹给出的建议是“按过去方针办”:“仍乞准元和九年敕旨”。元和九年的旨意是“准诏停进”。元稹觉得“如蒙圣慈特赐允许,伏乞赐臣等手诏勒停”,那是“海隅苍生,同沾圣泽”,意义之伟大可谓无与伦比。 应该说唐穆宗还是善于听取意见的,据《旧唐书卷十六·本纪第十六·穆宗》记载:“十一月……停浙东贡甜菜、海蚶。”也算是立竿见影,雷厉风行。在《全唐文》里,元稹的奏疏附有有关部门的回应。有关部门说:奉敕——也就是奉皇帝的命令——如闻浙东所进淡菜、海蚶等,道途稍远,劳役至多。起今已后,并宜停进。其今年合进者,如已发在路,亦宜所在勒回。 元稹的奏疏,实实在在地为“快递小哥”减负了,“自越抵京师,邮夫获息肩者万计”。大家知道了结果,表达喜悦的方式是“道路歌舞之”。元稹又一次让众人点赞了。 当然,元稹在浙东办的实事还有很多:“辨沃瘠,察贫富,均劳逸,以定税籍,越人便之,无流庸,无逋赋”;“命吏课七郡人各筑陂塘,春贮雨水,夏溉旱苗,农人赖之,无凶年,无饿殍”,“在越八载,政成课高”。不过这些都是题外话。 关于“明州的蚶子,该不该送往长安”的问题,由于元稹的出面,至少在唐穆宗时代,有了明确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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