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剑波 我从宁海南门一家饭店的窗口朝外张望,只见秋日的阳光柔和地铺洒下来,远山近树和徐霞客大道都沐浴在淡淡的金黄之中。远处有南门溪流过,溪水在太阳下发出碎银般的光亮,但听不到流水的声音,周边宁静而安详。 一群人从横跨在溪水之上的廊桥下来,大约有十四五个吧,慢慢地朝着我所在的方向移动。他们是谁?是我等待的人吗? 人群越来越近,已经走在徐霞客大道的“斑马线”上,男男女女的身形清晰可见,但我仍然不知道他们是谁。 人群走到了马路的这一侧。我辨识着他们的容颜,隐隐约约似曾相识,但还是不能确定他们是谁。 突然,人群中有声音在喊我。 是谁在呼唤我的名字? 我侧耳细听,分不清这声音是男是女,是年轻还是苍老,但可以肯定这是我熟悉的声音。 四十多年前,我高中毕业后,摆在面前的唯一出路是下乡插队。我选择了地处三门湾畔的宁海县青珠农场,心想这是一家国营农场,有基本工资的保障,总不至于饿肚子。更因为正值青春年华,受屯垦戍边的文学作品影响,向往集体生活,期望能像兵团战士那样,驾着铁牛,诗意地驰骋在蓝天之下大地之上。 于是,1976年的春天,一辆长途客车颠簸着将我送到了黄珠山下,从此我成了浩浩荡荡“知青”队伍中的一员。从下车的一刻起,我就听到了这个声音,有时是男声有时是女声,有时亲切有时严肃,有时高声有时低语,和三门湾的海浪涛声一起,伴随我度过了两年的农场岁月。 青珠农场创建于1956年。这里原先是茫茫海涂,建场之初仅有从全省各地抽调的26名职工以及235亩土地;经过几十年的围垦,当我到来的时候,这里已经沧海变桑田,不,应该说是沧海成了棉田,农场的主要任务就是在5000亩围垦而成的土地上种植棉花,为国家提供优质皮棉。 农场有近一千人口,分三个居住点,我被分配到场部所在的西关二队。在一望无际的棉田上,我和农工们一起,播种、间苗、削地、治虫、攀木档、打花脑、摘棉花、守晒场,是这个声音让我熟悉了种植棉花的各道工序;也是这个声音,向我传授着干好各种农活的技巧。每一种农活看起来都不累人,但干起来才知道个中辛劳。就说治虫“打药水”吧,有三种形式:一种是单兵行动。一个人背着几十斤重的扁形铁皮农药桶(我们称之为“背包”),一手拉动泵杆,一手喷药,不等桶里的农药喷完,早已肩也疼手也酸。另一种是“双打”。两人抬着装满农药的木桶,后面的拉杆,前头的喷药,这种形式讲究协调,如果配合不好,拉前扯后,就会更加劳累。再一种是大兵团作战,称之为“打机器药水”。手拉车上放着机器,沿着棉田中间的道路朝前拉去,有专人不断地往机器里添加勾兑好的农药;机器的两边各连着一根长长的皮管,每根皮管上安装了24杆喷头,48个人肩扛皮管,随着手拉车的速度,在棉花地垄间行走,边走边挥动喷杆,喷出的农药如云似雾,蔚为壮观。这种方式比其他两种稍为省力气,但必须步调一致,不允许“拖后腿”。无论用哪种形式治虫,喷过农药的棉花枝叶,就像雨淋过一样湿漉漉的,我们在棉花丛中穿行,衣服浸透了农药,如果遇到逆风,整个人都会被农药的水雾所笼罩。 繁重单调的农活难免消磨人的意志。尤其是在火辣辣的太阳下,抬头看着总也到不了边的棉田,厌倦情绪就像风中的火苗,一簇一簇地从心底升起,越发感到手中农具、肩上“背包”的沉重,盼望着早一些下工。这时,这个声音就会响起,有时是一段故事,有时是一个笑话,嘻嘻哈哈激起一片笑声。毕竟年轻,只要有笑声,心中的烦恼便会随风消散。 也是受这个声音的召唤和鼓动,那年的初冬,我和几个知青一起组成青年队,去了新围垦的“四胜塘”,在盐碱地上试种水稻。相比于种棉花,水稻田的劳作更为艰辛。我们冒着凛冽的寒风,拉着皮尺,就像在白纸上画格子,将100亩高低不平的海塘地分成20块,然后挥动铁锄、挑着装满泥土的畚箕,修筑道路、平土垒堰,往往是汗水湿透了内衣,脸孔和耳朵却被冷风吹得生疼。没有淡水,就打井引地下水用于灌溉。盐碱地坚硬如石,灌水以后却又黏性十足、泥泞无比,脚踩下去便会深深地陷入其中,泥水中夹杂着淡化土壤盐分的植物“咸青”割去后留下的梗子,一不小心就会刺破脚底。 农场广阔的土地上并没有想象中的铁牛驰骋,水田里的耕耘犁耙,主要还得靠几千年沿袭的木犁老牛。记得第一次学扶犁,犁杖在我的手里总是不顺当,越耕越深。我以为太深就需要把犁杖抬高一点,结果事与愿违,犁杖越抬高,犁头入土越深。耕了一圈半光景,犁头深得实在不行了,我却仍一个劲地赶牛;牛也拉不动了,便使劲地挣扎,结果只听得“啪”的一声——犁断了!就在我扶着断犁茫然无措的时候,这个声音又响起来了,既是安慰也是教诲,使我明白了掌犁的奥秘。那段时间我经常流鼻血,劳动时口袋里带着止血的棉花球,一旦流血就跑到田埂上仰面躺下。日子虽然艰苦,但精神照样抖擞,我提笔在日记里写道:“艺术家的画描在纸上,我们的宏图绘在海滩;一把银锄,一支笔杆,添彩润色的是滴滴热汗!” 但光有激情并不一定能收获硕果,早稻收割后一算,亩产只有120斤。青年队的伙伴们为要不要坚持种水稻争论不休,我的情绪也像潮汐般起落不定。一个声音在问:失败了吗?失败了。在盐碱地里种水稻,既没有技术支持,又匆忙上马,产量不高是必然的。另一个声音也在发问:真的失败了吗?没有!我们毕竟在盐碱地上收获了稻谷,更是用青春和汗水,得到了从冲动到冷静、从浪漫到务实的人生体验,这不能不说也是一种收获。 1978年春日一个天边飞霞的傍晚,我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低矮的知青宿舍里,祝贺之声不绝于耳。就在那个傍晚,我和青年队的队长、也是我的室友一起,走上了“四胜塘”的堤坝,在晚潮拍岸的声音中并肩而立。在这离别前夜,我望着堤坝内曾经挥汗劳作的水稻田,想着两年来的农场生活,一时间难以理清思绪。是留恋农场的日子吗?不是!我们这代人在应该读书的年龄,却不得不离开学校和父母,在贫瘠的土地上从事繁重的劳动,失去了科学和知识的滋养,这样的日子不值得留恋。那么,是后悔农场生活吗?肯定不是!在这里,我懂得了劳动的艰辛,结识了淳朴的人们,他们在稻田之中、棉田深处躬身耕作的身影,让我看到了怎样才是应有的人生姿态:既然命运将你派遣到这里,就要将此作为安身立命的地方,勤勤恳恳做好每件事,认认真真过好每一天。这并不是对命运的屈服,而是在无可选择的人生道路面前,一种积极的生活态度。那天傍晚,在三门湾经久不息的涛声中,我告诫自己:虽然新的时代改变了我的命运,人生之路就要开始新的一程,但这片土地所给予我的,值得记住并永远珍惜。 ……人群离我越来越近,那呼唤之声还在响着。我盯着他们仔细辨认,虽然这些显现皱纹的面容、露出白发的鬓角使我觉得陌生,但可以确定,呼唤我名字的,就是记忆中的那个声音—— 就是那个手把手教我农活的声音。 就是那个用幽默和风趣驱散我心中烦恼的声音。 就是那个鼓动我去青年队的声音。 就是那个在扶犁耕耘、挥镰收割时为我鼓劲的声音。 就是那个在挫折面前告诉我怎样对待成功与失败的声音。 就是那个在我生病时嘘寒问暖的声音。 就是那个在海塘堤坝上和我并肩交谈的声音。 就是那个看着大学录取通知书伸出双手向我表示祝贺的声音…… 岁月倥偬,山高水阔。自从离开农场,这声音,隔着茫茫烟云,隔着时间和空间,慢慢地变轻了、变淡了,就像墨迹斑驳、纸页泛黄的日记,被我装进了记忆深处。而今天,在金秋的阳光下,这个声音穿越四十多年的时光,带着一代人的沧桑,再次在我的耳畔响起! 我不再犹豫,向着人群迎了上去,朝着呼唤我的声音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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