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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0月30日 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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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可能误解了“天一阁”(上)

本版图片 胡龙召 摄

    □司马雪

    说到天一阁名字的由来,一般人都会这样回答:天一阁是藏书楼,并且是砖木结构的藏书楼,而“天一生水”,水能止火,所以范钦就取了这样一个名字,为的是确保藏书楼长久平安。据说,这也是现在流行的标准答案。直到有一天,我读了一本书中的寥寥几行文字,才蓦然有了这样的想法:我们可能误解了“天一阁”!

    这个想法来源于《词源》(商务印书馆,1979年10月修订第1版)。《词源》在695页“天一阁”的条目中,这样写道:“明嘉靖时浙江鄞县范钦藏书阁名。因得元揭徯斯所书吴道士龙虎山天一池石刻而取名。”(《词源》“天一阁”条目中写的是“揭徯斯”而不是“揭傒斯”,而“揭傒斯”条目中写的是“揭傒斯”而不是“揭徯斯”。这是同一个人。不是《词源》写了错别字,我想应该是体例关系,“傒”古同“徯”。)也就是说,天一阁之所以叫天一阁,是因为范钦得到了天一池的石刻,才把自己的藏书楼取成这样的名字。

    其实,历代文人都有这样的习惯,就是用所藏的珍品给楼阁、书房以及居室起名。

    于是读到《词源》里“天一阁”条目的时候,我甚至产生了这样的联想:范钦曾经在江西做过官,因某种机缘得到了同处江西的龙虎山的天一池石碑,为了收藏这块“天一碑”,就造了一座楼阁,取名天一阁。天一阁收藏的第一样东西,不是一本书,而是一块碑。

    当然,这仅仅是猜想而已;但这种猜想并不是胡乱瞎想。何为“石刻”?一般有两种解释,一种是指“刻着文字、图画的碑碣等石制品或石壁”,也意味着是“碑碣等石制品”的原件(石壁大多数情况下是不可移动的文物,得到原件的可能性非常小);另一种是指“石碑或其石制品上面刻的文字、图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就是拓本,这相对来说稀缺性和珍贵程度就打了很大的折扣。从范钦对“元揭徯斯所书吴道士龙虎山天一池石刻”的珍视情形来看(藏书阁因此命名),我觉得范钦得到了“天一碑”的原件也不是不可能的。

    《词源》的功能就是追根溯源,它的词条的编纂,应该是根据源远流长的典籍史料来完成的。我觉得全祖望在《鲒埼亭集》中的《天一阁碑目记》一文,可能为《词源》中“天一阁”词条的编纂,提供了很重要的参考依据。

    我是在《四明谈助(增订本)》(【清】徐兆昺著,桂心仪、周冠明、卢学恕、何敏求点注,宁波出版社,2003年7月第2版)第558页上,看到《天一阁碑目记》的。全祖望写道:“予之登是阁者最数,其架之尘封,衫袖所拂拭者多矣!独有一架,范氏未尝发视。询之,乃碑也。”

    看来,全祖望是可以进入天一阁藏书最核心部位的人。他发现,藏书的架子上,灰尘已经被衫袖拂拭得干干净净了,唯独一处尘封依然,那是放置碑刻以及拓本、拓片的地方。全祖望“清而出之”,感觉“其拓本皆散乱,未及装为轴,如棼丝之难理”。 棼丝,就是相互交缠的乱丝。

    全祖望感慨万千,议论道:“金石之学,别为一家。古人之嗜之者,谓其残编断简,亦有足以补史氏之缺。”

    范钦的确是一个视野开阔的藏书家,他的天一阁,既藏书,也藏碑。碑,是用石头做成的书,有时候,分量显得更重。

    这样珍贵的收藏,“范氏未尝发视”,说明范钦的后人把注意力都放在“雕本、写本”这样的纸质书上了。从这个角度来理解,范钦后人的视野收窄了。

    当年,范钦是非常重视这些碑刻的,用全祖望的话来说:“侍郎所得虽少逊,然手自题签,并记其所得之岁月。其风韵如此。”收藏的每一块碑刻或每一张拓片的来龙去脉,范钦都是记述得清清楚楚的,这就给后人留下了十分珍贵的第一手资料。

    我相信,正是基于范钦的原始记述,才有了全祖望有关天一阁名称由来的相应表述:“阁之初建也,凿一池于其下,环植竹木,然尚未署名也。及搜碑版,勿得吴道士龙虎山天一池石刻,元揭文安公所书,而有记于其阴。大喜,以为适与是阁凿池之意相合,因即以名阁。”

    《四明谈助(增订本)》的点注者,对“元揭文安公所书”一句的理解有误,并且在错误理解的基础上,还专门对“文安公”一词进行了注解:“文安公,宋末元初大儒金履祥,谥‘文安’。”殊不知,“元揭文安公”指的是元朝侍讲学士揭傒斯(1274—1344)。

    《词源》是这样介绍揭傒斯的:“……元龙兴富州人,字曼硕。早有文名,入翰林,累官至侍讲学士。当时朝廷典册碑文,多出其手……卒谥文安……有《揭文安公全集》十四卷。《元史》有传。”而《辞海》里,不但有“揭傒斯”的条目,还有“揭文安公全集”的条目。毫无疑问,全祖望在《天一阁碑目记》所说的“元揭文安公”是揭傒斯,而不是什么“宋末元初大儒金履祥”。由于金履祥恰巧也有“文安”的谥号,《四明谈助(增订本)》的点注者一不小心就张冠李戴了。所以,对于古籍的点注,一定要小心谨慎。你不点注,读者最多看不懂,他或许能够从其他途径试图弄懂,获取正确的答案;你点注了,并且点注错了,这是要误人子弟的。

    全祖望在说“龙虎山天一池”的时候,强调了“吴道士”三个字,说明这是道家的龙虎山,这是道家概念中的天一池,这对“适与是阁凿池之意相合”非常重要。

    对于范钦的“凿池之意”,现在一般人多是这样附会的:建藏书楼首先要考虑的就是防火问题,火是藏书楼最大的祸患。范钦在翻阅碑帖时,看到《龙虎山天一池记》,该帖上有“天一生水,地六成之”一句,便从中得到启发,决定按照源自《易经·系辞》的这句话的含义建造藏书楼,并将藏书楼命名为“天一阁”。

    这又是一个以讹传讹、误人子弟的经典案例。

    《龙虎山天一池记》撰于元至正七年,在1936年4月30日出版的第五十六期《金石书画》上,可以看到其拓本影印件。现在要想看到《龙虎山天一池记》,估计只能在《龙虎山志》里找找看。在《龙虎山天一池记》里面,倒有“故天一生水”这几个字,但根本没有提到什么所谓的“地六成之”。让范钦在《龙虎山天一池记》中看到“天一生水,地六成之”的句子,无疑是关公战秦琼。并且在《易经·系辞》里也没有“天一生水,地六成之”这样的话;即使是东汉经学家郑玄的注释里,有“天一生水于北”、“地六成水于北”的说法,但两句话是隔开的。一句话,范钦在有生之年,是绝对看不到“天一生水,地六成之”这样的文字的。

    据《龙虎山天一池记》记载,当年龙虎山道观,“吴公凿大池宫南门之外”(而范钦“阁之初建也,凿一池于其下”,可以说与龙虎山道观的情形不谋而合)。大池凿成了,需要取一个名字,于是“请名吴大宗师”。吴大宗师说了一番高论,最后一锤定音:“宜名曰天一之池也。”

    为了更加清晰地了解“吴大宗师”所理解和阐释的“凿池之意”,我们不妨看看《龙虎山天一池记》里记载的原话到底是怎样的——

    宗师曰:夫生天地者道也,载天地者气也。无形曰道,有形曰气,气者道之用也。道为万物之祖,气为万物之母,道与气一而已。故天一生水,一者万物之所由生也,一之生无穷,万物之生生亦与之无穷,故一者万物之始终也,宜名曰天一之池也。

    在全祖望的记述里,范钦“以为适与是阁凿池之意相合”,我觉得就是与“吴大宗师”这番高论相合,是与道家探究自然万物关系的哲学般思考相合。所以,范钦也要把自己凿的池叫天一池,把自己造的阁叫天一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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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波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