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潇潇 地处鄞州的小盘山、大梅山在宁波地域文化版图上小有名气。身居近邻奉化,虽耳闻已久却不曾光顾,这也有点说不过去,几日前便起兴一游。 小盘山在天童风景名胜区南二三公里处,上山时要穿过一个村庄。这村庄让我眼熟,原来它就是在上世纪70年代中期红遍宁波、甚至浙江的学大寨先进村勤勇村(时称大队),当年我曾来参观过。村庄沿公路一面多了些高大的厂房,村舍中还有相当多的当年集体统一建设的二层楼民居,井然有序,立面经过整饰,看不出怎么落伍。从村后山道盘旋而上,车窗外细雨濛濛,山路婉曲,景色幽美,我油然想起几年前访弘一法师驻锡的浙东名刹五磊寺的情景,僧家对山水总是别具慧眼,不得不让人佩服。 小盘山上岙中有弥陀寺,是五代后梁时奉化人蒋摩诃的修身、安葬地。有意思的是,一行奉化人在寺院山门前下车,一路连绵的雨恰巧停歇。山门未开,我们经人指点由左边侧门进入,于是迎面而来的建筑物并非一般佛寺中轴线上最靠前的天王殿,而是蒋摩诃墓庐——它正是我们此行的主要动因。记得多年前,宁波数家媒体曾报道过这座北宋古墓的发现经过。 蒋摩诃,名宗霸,字必大,曾任明州评事,被罢官后居奉化城北应家山(今属奉化区锦屏街道河头村),至于其后代迁居溪口则是元朝末年的事了。蒋摩诃居应家山时,拜邻近长汀村(今属奉化区岳林街道)的岳林寺高僧布袋和尚为师,成为佛门居士。因布袋教其常诵“摩诃般若波罗密多”,人称摩诃居士。蒋摩诃修身、营葬于此便是受了布袋之教:某日,布袋携蒋摩诃游至鄞东小盘山,见“山高峻十二盘,背临大洋,中有一岙,深僻幽静”,认为是“吉壤”。蒋摩诃铭记在心,在布袋圆寂十年后便来此筑庵修身,终葬于此。现墓塔前立有一块宽两米许、高约一米的墓碑,中间阴刻“祖师蒋摩诃”五个大字。从石碑左方的抬头小字看,墓塔系995年(北宋至道元年)初建,此碑为1990年修葺时重立。瞻仰完墓塔,我们便在寺院随意浏览。现寺院占地面积达百余亩,建筑物依山势布局,层层错落有致,颇具特色。当然,此寺最大的特色是彰显了蒋摩诃和其师父布袋和尚的地位,为蒋摩诃塑了像,还专设了殿堂;他的师父也得到了破格的礼遇,塑像除了在常规的大雄宝殿出现外,还另有一阁供奉,这在全国寺院大概绝无仅有。临近中午走出寺门时,天忽又下起雨来,且比过来的时候下得还要大。俗有“下雨天留客天”之说,莫非摩诃居士在挽留我们这些奉化老乡?就在这时,驾车者发现车胎气已不足,于是从后备箱里找出充气设备,临时抱佛脚边读说明书边操作,这一来让我们在寺前多逗留了十多分钟。 下山时我在想,布袋和尚是一代高僧,其行事处世风格独树一帜,一生只收过一名弟子,他就是蒋摩诃。两人相处仅短短三年,布袋圆寂后蒋摩诃亲手营葬,又写偈赞曰“兜率宫中阿逸多,不离天界降娑婆。相逢为我安心诀,万劫千生一刹那”,可见师徒情深。随着外来的佛教文化逐渐民族化,布袋和尚所倡导的宽容、和谐理念早已融入中国本土文化土壤,成为中华传统文化的有机组成部分;而蒋摩诃将自己最后的生命片段及身后留给了小盘山,他的身体力行使这座唐代古刹有了特有的文化印记。而千年后的我们也正是受这种独特的地域文化的感召而来到这里。蒋摩诃者,乃布袋和尚真弟子也。 在韩岭老街用过午餐,我们下午去探寻地处鄞奉交会地段佛、道兼济的大梅山。若论道,大梅山是汉代著名道学家梅福的隐居之地。梅福是西汉末年人,官至南昌县尉,位不高,却忧国忧民。当时朝廷外戚专权,汉成帝荒淫,梅福不知天高地厚,洋洋数千言上书朝廷,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虽然痛快,却得罪了皇帝和王莽外戚集团。为避杀身之祸,他即改名换姓,挂冠出走,云游至浙东四明炼丹修道,为山民治病且医术高明而被传诵。他死后,人们认为他并没有死,是得道成仙了,他由此成为中国历史文化名人,两千多年来许多文献都有对他的记述,宁波民间流传着许多关于他的传说。梅福还曾撰写《四明山记》,为传播四明山“玄圣之所游化,灵仙之所窟宅”声名立下不朽之功。宁波最早的地方志宋《宝庆四明志》载“大梅山盖梅子真旧隐也,山中有石洞、仙井、药炉、丹灶,遗迹犹存”。若论佛,山上有唐代初建的护圣禅寺,此寺因马祖道一弟子法常禅师住持而名声大噪,大梅禅风甚至远播韩日。著名的禅宗公案“梅子熟也”就出于此。据奉化人普济禅师编就的禅宗名著《五灯会元》载,法常在马祖那里闻“即心是佛”,开悟后住梅山寺。马祖派僧人访法常,“僧问:‘和尚见马大师得个什么,便住此山?’师曰:‘大师向我道即心是佛,我便向这里住。’僧曰:‘大师近日佛法又别。’师曰:‘作么生?’僧曰:‘又道非心非佛。’师曰:‘这老汉惑乱人,未有了日。任他非心非佛,我只管即心即佛。’其僧回,举似马祖,祖曰:‘梅子熟也。’”正因为这两者,南宋重臣、文学家楼钥有诗曰:“禅家开道场,为说梅子熟。仙家指为岩,曾此隐梅福。”楼钥祖籍奉化,先祖楼郁在北宋天圣年间(1023-1032)从奉迁鄞,这位奉裔鄞人的诗句是对大梅山传统文化印记的最凝练表述。 从横溪水库东侧转入进大梅山,想不到路途比小盘山还要曲折绵长。也难怪,大梅山海拔近600米,是宁波城南较高的山峰之一。因初次上大梅山,一路行车一路在手机上查看导航,导航图上跳出附近许多带梅的地名,如梅岭、梅溪、梅龙溪、梅隐桥、小梅山等。梅福在浙东一带的的行踪涉及余姚、鄞州、舟山普陀、绍兴山阴等地。在奉化也有两处,一处是葛岙水库东侧的梅山,以“东南文章大家”著称的元代文学家、奉化剡源人戴表元也曾登临梅山寻访梅福旧迹,并留下诗作;另一处是奉化海曙交界处甬山西麓的梅子谷。明朝万历年间内阁首辅、鄞县诗人沈一贯曾感慨:“一从仙尉乘风去,多少青山也姓梅。”传说有实有虚,但从中也真切显现了历代民众向往健康长寿、甚至长生不老的古朴初念吧。 “峰峦环绕三摩地,涧水盘回百折湍”,一路有清秀山景相伴,心情分外愉悦。途中,与半山路边的保福寺猝然擦身而过。黄宗羲在《四明山志》中记大梅山“保福为旧址,护圣则法常增院也”。保福寺又是当年任鄞县县令的王安石在游历大梅山时的留宿处,也让人心仪,但因时间关系只得留待下次再访了。 随着山势升高,云雾也越来越重,驾车者不由得心生担忧,说:“如雾再重,车就不能往前开了。”言毕,前方忽然出现个亮晃晃的山口,过山口竟然是偌大一片澄清明澈的谷地,与刚才雾霭弥漫的来路判若两个天地。唐开成元年始建的古刹护圣寺就这样映入了我们的眼帘,它静卧山谷盆地中,比我想象中的要寂寞得多,规模也比小盘山上的弥陀寺小得多。岁月沧桑,如今在寺内可见最古的物件是明洪武年间的《大梅山护圣禅寺重建记》青石碑,记载着护圣寺的兴衰历程。楼钥的诗里还写到“至今二梅梁,灵响皆其族。它山抗惊湍,禹祠横殿屋”,说的是大梅山上所产的逾抱大梅树用作了它山堰梅梁。它山堰使樟溪水分流,一流经南塘河入月湖,再经城市河网滋润明州城,另一流入鄞江,经奉化江、甬江入东海,因而与郑国渠、灵渠、都江堰一起跻身中国古代四大水利工程。其堰身为木石结构,石是采自樟溪畔上化山石宕的小溪石,木就是来自大梅山、能在水中千年不腐的大梅树。遗憾的是,在寺前举目四望,山峦间全无大梅树踪影,地方文献中记载的梅福的仙井、丹灶、药炉更无从寻觅,而身后这座小小的寺院也难使我想象当年寺院鼎盛时期僧众达七百余人之多的盛况。我猜想大概到南宋时这里就这般模样了,因为楼钥在《大梅山》诗的结尾就如此感叹:“余皆不可辨,安得究图录。但爱山又山,乔林间修竹。”这位奉裔鄞人的感喟多少消解了我的遗憾。是啊,一座僻静的寺院可以因一代高僧大德的到来而名声大振,也可以因为他的离去而重隐尘烟,相较附着于自然山水的人文,山水本身总有着更恒久的生命。能偷得浮生半日闲,在这远离尘嚣的静谧山谷里发发呆,看茂林修竹随山谷的风舞动,听溪水在岩间淙淙,间或聊发一下思古之幽情,不也是莫大幸事? 归途前一刻才发觉,群山四合的平坦盆地里桃林连绵成片,大有陶渊明笔下世外桃源况味。明年春天得再来,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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