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雪 根据全祖望的记述,我们可以明确这样的关系: (一)是先有天一阁这座建筑以及建筑前的一方水池,后来才有“天一阁”这样的名字;并且是范钦在读了《龙虎山天一池记》石刻之后,在“适与是阁凿池之意相合”的想法驱动下,先有“天一池”这个概念,再顺带出“天一阁”这个名字的。所以,范钦在建造天一阁的时候,并不是按照所谓的“天一生水”“地六成之”的理念来进行的,否则他可以直接命名了。天一阁的房屋结构如果恰巧与“天一生水”“地六成之”有什么瓜葛,那是纯属巧合。我们千万不能把“结果”当作“原因”,把后来的附会当作初始的缘由。 (二)范钦所推崇的“天一”理念,是《龙虎山天一池记》石刻中“天一”理念,也就是道家心目中的“天一”理念。道家的理论博大精深,道家的“故天一生水”,说的是宇宙万物最初生成的次序和过程,说的是“一者万物之所由生也,一之生无穷,万物之生生亦与之无穷,故一者万物之始终也”的道理。“天一生水”,“生”的不是用来饥餐渴饮的饮用水,也不是用于灭火救灾的消防用水。它指向的不是具有日常功能的水,而是作为哲学意义上生命之源的水,是抽象的水,是形而上的水。我们千万不能把范钦的“凿池之意”想得太俗了。 那么“天一”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天一生水”又是怎么回事? 从道家的角度来说,“天一”有一种解释是“与天合而为一”。《庄子·大宗师》里说:“安排而玄化,乃入于寥天一。”这里的“天一”,其实是“寥天一”的略称。“寥天”是道家心目中的虚无之境,即太虚;当然,作为普通词语,我们也可以通俗地把它理解为“辽阔的天空”。所谓“寥天一”,就是“与太虚合为一体”。近代著名政治家、“戊戌六君子”之一的谭嗣同,他的书斋名字就叫“寥天一阁”。庄子所谓的“安排而玄化,乃入于寥天一”的意思不太好懂,为此西晋的玄学家郭象专门作了注解:“安于离移而与化俱去,故乃入于寂寥与天为一也。”哈哈,其实这注解也不好懂。那我不妨把它意译一下;听任自然的推移而顺应变化,而到达一定的境界。 从天文学家的角度来说,“天一”是星名。《史记·天官书》里说:“前列直斗口三星,随北端兑,若见若不,曰阴德,或曰天一。”所谓“若见若不”,就是“若隐若现”。《晋书·天文志(上)》里说:“天一星在紫宫门右星南,天帝之神也,主战斗,知人吉凶者也。”在古人眼里,星星的隐、现以及明、暗都是有讲究的,往往预示着什么。至于预示着什么,各人有各人的说法。譬如司马迁说:“天一、枪、棓、矛、盾动摇,角大,兵起。”所谓“天一、枪、棓、矛、盾”都是星星或是星座的名字,所谓“动摇”应该是“闪烁不定”吧,“角大”就是芒角(星辰的光芒)变得耀眼了,那么就意味着“兵起”——战争的发生。唐代开元年间,有一位学者名叫张守节,此人曾经给司马迁的《史记》作过注,起名《史记正义》(也简称《正义》)。这里的“正义”不是“主持正义”里的正义(公正的、正当的道理),而是指“正确的含义”。张守节认为:“天一一星,疆阊阖外,天帝之神,主战斗,知人吉凶。明而有光,则阴阳和,万物成,人主吉;不然,反是。”仔细品味,觉得他说的与司马迁并不是一回事。 从神话学家的角度来说,“天一”是神名。《史记·封禅书》里有这样一段话:“……其后人有上书,言古者天子三年壹用太牢,祠神三一:‘天一、 地一 、 太一 ’。”这里的“天一”是天神。《淮南子·天文训》:“天神之贵者,莫贵于青龙,或曰天一,或曰太阴。太阴所居,不可背而可向。”但在《史记·封禅书》里,“亳人谬忌奏祠太一方,曰:“‘天神贵者太一,太一佐曰五帝……’”哈哈,正因为是“神话”,所以到底哪个是“天神之贵者”,怎么说似乎都是有道理的。唐代的史学家司马贞(679-732),写过一本名为《史记索隐》的书,他引用东汉时期的名臣宋均的说法:“天一、太一,北极神之别名。”看来宋均是来和稀泥的,什么天一、太一,都是“北极神之别名”,是同一尊天神。被他怎么一说,就没必要争“天神之贵者”了。 从民俗学家的角度来说,“天一”就是“太岁”,“太岁头上动土”的那个“太岁”。这又与天文与神话同时扯上了关系。三国·魏张揖撰写的《广雅·释天》里有这样的说法: “雨师谓之屏翳,云师谓之丰隆,日御谓之羲和,月御谓之望舒。青龙,天一、太阴、太岁也。”这里的太岁(天一),显然是天上的神,与民俗上的太岁不是同一个概念。按照《康熙字典》里的解释,“此太岁在地,与天上岁星相应而行”。“岁星”就是木星。“岁星右行于天,一岁移一辰,十二岁一小周,千七百二十八年一大周。太岁左行于地,一与岁星跳辰,年数同。”——这是说明太岁与木星“相应而行”的规律。“岁星为阳,人之所见;太岁为阴,人所不睹,故举岁星以表太岁。”——意思是说,即使“人所不睹”,根据木星的方位,还是可以推算出太岁在地上的位置。于是就有了所谓的“风水”的操作空间——大兴土木,要避开太岁所在的位置,否则就会不吉利——哈哈,所以千万不能在太岁头上动土。好在太岁的位置是变动的,与木星“相应而行”,同一个地方,今天不宜动土,过些日子就不碍事了。说是民俗也好,说是迷信也罢,看来还是“讲道理”的。 上面所说的“天一”,就是不同情形下所表达的各不相同的意思。 或许有人会说:这“天一”与“天一阁”的命名有关系吗?我的回答是,即使没有关系(事物之间相互作用、相互影响的状态),也要列出所有的关系(事物之间某种性质的关联性),只有排除了所有没有关系的关系,才能最后确认有关系的关系。 那么我们再来看看《周易》中的“天一”。 “天一”这个词,出现在《周易·系辞》中:“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这其实就是一连串“天地之数”(东晋玄学家、训诂学家韩康伯语),或者说是“天地大衍之数”(南宋理学家朱熹语)。 一般的《周易》版本,在“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之后,接的是这样一段话:“子曰:夫《易》,何为者也?夫《易》,开物成务,冒天下之道,如斯而已者。”意思是“言《易》通万物之志,成天下之务,其道可以覆冒天下也”(韩康伯语)。 我看到过朱熹校注的《周易》(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3月第1版),它接的却是另外一段话:“天数五。地数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天数二十有五。地数三十。凡天地之数五十有五。此所以成变化而行鬼神也。”为什么这样接?按朱熹的说法——“此简本在大衍之后。今按宜在此。”我猜想,朱熹认为“此章言天地大衍之数、揲蓍求卦之法”,应该把相关的内容归置在一起。可见“系辞”因为注解者的理解不同,可以辑录成不同的版本。 其实,在朱熹校注的版本里,连“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也是从别处挪过来的。朱熹说:“此简本在第十章之首。程子曰。宜在此。今从之。” 程子,是对宋代理学家程颢﹑程颐的尊称。呵呵,可谓英雄所见略同。 《周易》中,数有“天数”“地数”之分。朱熹说:“天数者五。一三五七九皆奇也。地书者五。二四六八十皆耦也。”所以《周易》中所谓的“天一。地二”,就是作为“天数”的“一”、作为“地数”的“二”,仅此而已。“天一。地二……天九。地十”可以看做是演算天地万物生成变化的基本“算筹”,就看它们如何组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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