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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龙召 摄 |
□司马雪 对于《周易·系辞》中“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的注解,流传比较广的,莫过于东汉著名经学家郑玄说的这段话:“天一生水于北,地二生火于南,天三生木于东,地四生金于西,天五生土于中。阳无耦,阴无配,未得相成。地六成水于北,与天一并;天七成火于南,与地二并;地八成木于东,与天三并;天九成金于西,与地四并;地十成土于中,与天五并也。” 从理论上来讲,“系辞”原是《易经》的附录,是古人对《易经》最接近本来面目的注释和讲解。很佩服“古代的古代”的人们的悟性,他们看懂了,能够心领神会。但到了古代,很多人已经看不懂对他们来说是古代人的说法,于是又需要对原先的“注释和讲解”(“系辞”)进行注释和讲解了,因而就有了郑玄的这些话。 对现在的人来说,郑玄的这些话又成了天书,没多少人能看得懂。现在的人唯一能确认的是,郑玄真的没有直接说过“天一生水、地六成之”这样的话。 其实《汉书·律历志》比郑玄更早提到“天以一生水”,它说:“五星之合于五行,水合于辰星,火合于荧惑,金合于太白,木合于岁星,土合于镇星。三辰五星而相经纬也。天以一生水,地以二生火,天以三生木,地以四生金,天以五生 土。五胜相乘,以生小周,以乘‘乾’、‘坤’之策,而成大周。”这里的辰星、荧惑、太白、岁星、镇星,指的是水星、火星、金星、木星和土星。所谓“周”,就是“周天”,是指星体绕天球(以观测者为中心所假设出来的标注天体位置及运动的球体,天空中所有的物体都可以当成投影在天球上的物件)大圆一周,或者是指一定时间的循环。“五胜相乘,以生小周,以乘‘乾’、‘坤’之策,而成大周”,说的是具体的推算方法。 《汉书·律历志》里提到的“天以一生水”,说的是天文历法上的事,这里的“水”通常解释为“水星”;“生”相当于“出也”(《广雅》),出现的意思。郑玄的“天一生水于北……”,讲的是事物“生”“成”的时序节点以及地域方位,是不是对“天以一生水”的进一步发挥,讲的也是这么一回事,那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天一生水”的说法,算是流传了下来。 东晋玄学家、训诂学家韩康伯说过:“《易》通万物之志,成天下之务,其道可以覆冒天下也。”所谓“覆冒天下”,就是能涵盖一切,包罗万象,解释所有事物的成因和世间一切现象。譬如我国古代为什么是1斤等于16两?“十六两成斤者,四时乘四方之象也”(《汉书·律历志》)。同样,“天一生水”似乎也可以“覆冒天下也”,既可以具体解释日月星辰的出现与交会;也可以 象征性地说明与五行有关的一切事物的“生”“成”规律——因为所有的事物都可以附会五行相关的特性,说得通就行;还可以理解为泛指天地万物的起源——“故天一生水,一者万物之所由生也,一之生无穷,万物之生生亦与之无穷,故一者万物之始终也”,道家似乎更着重这个意思。 “天一生水”中的“水”,尽管众说纷纭,但唯一不能划等号的,是我们现在所理解的日常生活中的水。倘若通过五行的概念,仅仅觉得“水克火”就是“用水灭火”,那就是思维简单化了。而藏书家范钦,不应该是这样一个头脑简单的人。 现在的人知道“天一生水、地六成之”的说法,基本是从乾隆皇帝那里看到的。 乾隆三十七年(1772),朝廷开启了一项重大的文化工程,那就是纂修《四库全书》。当时的皇家藏书捉襟见肘,于是只能动员全国的藏书之家进献图书,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需要全社会参与。天一阁是积极响应者,连乾隆皇帝都知道:“浙江宁波范懋柱家所进之书最多。”估计乾隆皇帝也觉得好奇:天一阁到底是座什么样的藏书楼?怎么会有这么多稀缺性的藏书呀?存续时间这么久、藏书保存得这么好,是不是有什么奥秘? 乾隆三十九年(1774),对于《四库全书》的纂修来说还是起步阶段,不要说八字还没一撇,连半撇也还没有,乾隆皇帝就开始未雨绸缪,考虑《四库全书》的收藏问题了。他觉得,“今办《四库全书》,卷帙浩繁”,想要模仿天一阁的“藏书之法,以垂久远”。或许,在乾隆皇帝的眼里,天一阁的“藏书之法”,首屈一指,天下第一。 因此,要进行调查研究,要把天一阁的底细弄清楚。于是乾隆皇帝下了一道上谕:问天一阁藏书房屋、书架造作款式。他要照葫芦画瓢。 在《四明谈助》收录的这道上谕,具体文字是这样的: 乾隆三十九年六月二十四日,奉上谕。浙江宁波范懋柱家所进之书最多,因加恩赏给《古今图书集成》一部。闻其家藏书处曰“天一阁”,纯用砖甃不畏火烛,自前明相传至今,并无损坏,甚精。着传谕寅著亲往该处,看其房间制造之法若何,是否专用砖石不用木植,并其书架款式若何。详细询察,烫具准样,开明丈尺呈览。寅著未到其家之前,可预邀范懋柱与之相见,告以奉旨,因闻其家藏书房屋书架造作甚佳,流传经久,今办《四库全书》,卷帙浩繁,欲仿其藏书之法,以垂久远。故今我亲自看明,具样呈览,尔可同我前往指 说。如此明白宣谕,使其晓然于心,勿稍惊疑,方为妥协。将此传谕知之,仍着即行奏覆。 说实话,这上谕够婆婆妈妈的。“着传谕寅著亲往该处,看其房间制造之法若何,是否专用砖石不用木植,并其书架款式若何。详细询察,烫具准样,开明丈尺呈览。”——这些都是正常的任务交代,告知办什么事情,说得过去。“寅著未到其家之前,可预邀范懋柱与之相见,告以奉旨……”——这样的叮嘱,是告知具体怎样去办,就显得有点“苦口婆心”了,似乎担心寅著鲁莽行事,会把事情搞砸。不过乾隆皇帝的出发点是好的——“如此明白宣谕,使其晓然于心,勿稍惊疑,方为妥协”。或许在乾隆皇帝的脑海里设想过这样的场景,寅著耀武扬威地带着一帮搞测量测绘的人直闯天一阁,弄得一惊一乍的,吓得范懋柱还以为朝廷要把天一阁拆迁到北京圆明园里去了。 上谕中提到的寅著,时任杭州织造。织造,也叫织造监督,是明清时期负责江南织造衙门的长官,属于钦差官吏。织造,作为一个衙门,主要负责织造御用、内廷所用以及官用的绸缎布匹及其制品的事务,管理织务、机户以及征收机税,也负责采办其它用品,还需要完成皇帝交办的其它事务。“问天一阁藏书房屋、书架造作款式”,就是乾隆皇帝给杭州织造寅著临时交办的事务。 过去皇家或官府造房子,式样都有讲究,需要遵守规范,这里除了一般人略有了解的不能僭越之外,还有许多门道。譬如唐朝的时候,皇家“其明堂院,每面三百六十步,当中置堂”。为什么长度是“三百六十步”见方?因为“按《周易》乾之策二百一十有六,坤之策一百四十有四,总成三百六十,故方三百六十步”(唐高宗《定明堂规制诏》)。“自降院每面三门,同为一宇,徘徊五间”。为什么?“按《尚书》:一期有四时,故四面各一所开门;每时有三月,故每一所开三门。一期十有二月,故周回总十二门”。“基高一丈二尺,径二百八十尺”。那又为什么?“按《汉书》阳为六律,阴为六吕,阳与阴合,故高一丈二尺。又按《周易》三为阳数,八为阴数。三八相乘得二百四十丈”。 正因为有这样的讲究,要与《周易》呀《尚书》呀扯上关系,寅著带人在测绘天一阁的建筑样式时,自然要赋予其形制高大上的意义。天一阁上层一个通间,底层六个开间,这不就是“天一生水、地六成之”的意思吗?这不是跟《周易》七拐八弯地扯上了关系吗?他根本不会去考虑,范钦先生当年在楼上弄一大通间,或许纯粹是为了藏书的方便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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