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5版:三江月 上一版  下一版
标题导航
dlrb
 
2022年12月11日 星期日  
放大 缩小 默认

我们可能误解了“天一阁”(下)

    □司马雪

    天一阁为什么造成这种样子,或许只有范钦先生自己知道。当时的范家家长范懋柱未必一定知道。尽管乾隆在上谕中“苦口婆心”地叮嘱杭州织造寅著,甚至模拟寅著的口吻觉得应该这样对范懋柱说:“故今我亲自看明,具样呈览,尔可同我前往指说。”但倘若范懋柱“指说”不出所以然来,寅著还得自己动脑筋想法子。“问天一阁藏书房屋、书架造作款式”这样看似简单的事情,其实并不是什么好差事。

    俗话说,办法总比困难多。不知道是范懋柱“指说”的结果,还是寅著自己“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反正寅著已经胸有成竹。寅著在奏折里说:“天一阁在范氏宅东,坐北向南。左右砖甃为垣。前后檐,上下俱设窗门。其梁柱俱用松杉等木。共六间。西偏一间,安设楼梯。东偏一间,以近墙壁,恐受湿气,并不贮书。惟居中三间,排列大橱十口,内六橱,前后有门,两面贮书,取其透风。后列中橱二口,小橱二口,又西一间排列中橱十二口。橱下各置英石一块,以收潮湿。阁前凿池,其东北隅又为曲池。传闻凿池之始,土中隐有字形,如‘天一’二字,因悟‘天一生水’之义,即以名阁。阁用六间,取‘地六成之’之义。是以高下、深广,及书橱数目、尺寸俱含六数。特绘图具奏。”总之,寅著汇报材料的关键词是“天一生水”“地六成之”。

    哈哈,当一件事情说不清楚的时候,最好的办法是借助“神秘力量”。譬如为什么取名为“天一阁”,估计范懋柱也“指说”不清楚,那就让“传闻”来帮一下忙:“传闻凿池之始,土中隐有字形,如‘天一’二字,因悟‘天一生水’之义,即以名阁。”

    寅著的汇报,从现在的角度来看,过于牵强附会,但乾隆还是信了。我估计,是“天一生水、地六成之”的说法,救了寅著的命。

    所谓“天一生水、地六成之”这样的句子,前面已经梳理过,其实《周易》上没有,郑玄的注解里也没有,但凑巧的别的古书上有——唐朝学者张守节的《史记正义》里有这样现成的话。《史记正义》里说:“天一生水,地六成之。五行之体,水最微,为一。火渐著,为二。木形实,为三。金体固,为四。土质大,为五。”

    张守节的“天一生水、地六成之”其实是为《史记》作的注,说的是五行生成的规律和次序。但是天一阁的建筑,恰巧是上层一个通间,底层六个开间,且“是以高下、深广,及书橱数目、尺寸俱含六数”,寅著觉得这是机缘巧合,用“天一生水、地六成之”一言以蔽之,概括天一阁的建筑形制,完全是顺理成章的。有这核心理念提纲挈领,皇上你不信也得信呀。

    应该说,乾隆皇帝认可了寅著提交的奏折,认同了这样的说法——“阁之间数及梁柱宽长尺寸皆有精义,盖取‘天一生水、地六成之’之意”,毕竟这是属于有文化渊源的解释。

    缘于对“天一生水”“精义”的理解,于是乾隆皇帝对“水”也开始情有独钟,等《四库全书》纂修完成,分藏文渊、文源、文津、文宗、文汇、文溯、文澜七阁——七阁中有六阁名字中的一个字,带三点水偏旁。乾隆皇帝自有他自己的思维逻辑,他应该是从“天一生水——源远流长——绵绵不绝——循环无穷”的角度来理解“水”的:“以水喻之,则经者文之源也,史者文之流也,子者文之支也,集者文之派也。派也,支也,流也,皆自源而分;集也,子也,史也,皆自经而出。”

    《四库全书》共收书3503种,达79337卷,分经、史、子、集四部分,所以叫“‘四库’全书”(《辞海》)。乾隆皇帝自己也承认,最看重的是“经”,“故吾于贮四库之书,首重者经,而以水喻文,愿溯其源”。怪不得收藏《四库全书》的楼阁要取文渊阁、文源阁、文津阁、文汇阁、文溯阁、文澜阁这样的名字,就连唯一不带三点水偏旁的文宗阁——一个“宗”字,也暗藏“源头”的意思,因为“宗,本也”(宋朝学者邢昺语)。这个“宗”,就是文脉里的“经”,数不尽的“文化”都是从这里派生出来的。当然,对于“宗”,也可以有其它的解释:“按四库七阁名字均取水旁,虽镇江文汇,外似独异,而细籀其涵义,则固寓江河朝宗于海之意”(清朝画家张崟语)——还是与“水”有关系。

    我觉得这就是乾隆皇帝所理解的“天一生水、地六成之”,并且乾隆皇帝也觉得“必须”这样理解,因为他认为“且数典天一之阁,亦庶几不大相径庭也夫”——范钦与自己的想法八九不离十。

    我们不妨来看看乾隆皇帝撰写的《御制文源阁记》的原文:

    藏书之家颇多,而必以浙之范氏天一阁为巨擘。因辑《四库全书》,命取其阁式以构庋贮之所。既图以来,乃知其阁建于明嘉靖末,至于今二百一十余年,虽时修葺而未曾改移。阁之间数及梁柱宽长尺寸皆有精义,盖取“天一生水、地六成之”之意。于是就御园中隙地,一仿其制为之,名曰文源阁,而为之记曰:“文之时义大矣哉,以经世,以载道,以立言,以牖民。自开辟以至于今,所谓天之未丧斯文也。以水喻之,则经者文之源也,史者文之流也,子者文之支也,集者文之派也。派也,支也,流也,皆自源而分;集也,子也,史也,皆自经而出。故吾于贮四库之书,首重者经,而以水喻文,愿溯其源。且数典天一之阁,亦庶几不大相径庭也夫!

    所以说,乾隆皇帝对“水”的情有独钟,源于他对文脉的“生”“成”关系以及文脉的“渊”“源”关系的独特理解。后来,乾隆在《文溯阁记》中对此作了进一步的阐述:“四阁之名,皆冠以文,而若渊、若源、若津、若溯,皆从水以立义者,盖取范氏天一阁之为,亦即见于前记矣。若夫海,源也,众水各有源,而同归于海,似海为其尾而非源,不知尾闾何洩,则仍运而为源。原始反终,大易所以示其端也。津则穷源之径而溯之,是则溯也、津也,实亦迨源之渊也。水之体用如是,文之体用顾独不如是乎?”

    可见乾隆对“天一生水”的理解,就是“源远流长——绵绵不绝——循环无穷”,“水之体用如是,文之体用顾独不如是乎”?乾隆压根没想过“水”是用来克“火”的。乾隆“取范氏天一阁之为”,压根不是为了防火救灾的。

    乾隆很自信,他觉得“且数典天一之阁,亦庶几不大相径庭也夫”。如果我们综合全祖望所说的范钦“凿池之意”:“故天一生水,一者万物之所由生也,一之生无穷,万物之生生亦与之无穷,故一者万物之始终也。”我也觉得乾隆的自信是有道理的,是有足够的底蕴的。

    所以,如果从“很生活化”的角度来解读“天一生水”,把“水”理解为消防用水,那么,我们很可能误解了“天一阁”。

放大 缩小 默认
   

宁波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