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志军

    很多人生活中喜欢“大”，果子越长越大，盖大楼住大房，做大事挣大钱，说大话做大女人，连孩子也不放过：“什么时候能长大？”在大家都想把人生做大时，我却觉得，有时，还是“小”点好，比如生活。

    一周七天，有五天不得不向柴米讨要生活。早上按点起床，洗漱搽脸APP打卡……哪样都不敢怠慢。手脚心神像密丝合缝的高精度手表，嘀嗒嘀嗒催着下一个动作，但凡有些迟滞，走进单位打卡的分秒就有所差别。世间俗务让人无处躲藏。生活，是块高亢明亮的红布，精神亢奋上下舞动，不知疲惫永不停歇。殊不知，总是红，会让人疲劳，撇去明亮高亢的调子，从小处着手，不如用些嫩嫩的黄、怯怯的绿、仁厚的蓝，甚至神秘的黑、慵懒的灰、包容的褐……来点缀我们的生活。

    单位离家不远，日常出行选择步行。恰逢上班高峰，车流紧锣密鼓，别去数路上的名牌名媛名车，关注那些夹在生活褶皱里的细节，你会品咂出当下的美好。

    最喜初秋的人行道，脚底是金黄的栾树花，绵延悠长伸向远方，没有尽头，似亮闪闪明晃晃的承诺，就算早上还有繁重的工作等着我，心头涌起的也尽是美好。身后，窸窣的扫地声在汽车喇叭声中显得特别细致，城市美容师身披橙红，帽檐上隐约闪着清晨的露水和微光。她低着头，缕缕茫茫的雾气，从她的发梢、脸旁和身体周围热络地蔓延……我怜惜：同是女人，为什么不能像我这样衣着光鲜、神态自若……她手执两把竹扫把，左右相对，顺着人行道向前推进，金子般的栾树花在她的手下，像听话的孩子，不聚集不累赘不扎堆，沿着扫帚丝罗列出两条笔直的线，在我的身后、在清洁工的身后、在忙碌的人行道上，浩浩荡荡迎向远方……在不远处，旁逸斜出地拥入一群人，她们踏在这条金黄大道上，勾肩搭背喜笑颜开，热热闹闹地说着日子的美好……我愣神，什么样的扫把才能扫出这样精致规整的美丽？工人抬头，抹一把额头的微汗，对我展露一个阳光般柔和的笑——哦，栾树花的黄、清洁工的橙、生活热腾腾的白……这些隐匿在褶皱里的不经意，也是生活的主色调。

    诸多缺点中，懒散好闲遭人厌嫌。我觉得，勤可补拙，但懒能休闲。当然，此“懒”非大懒，而是小打小闹见缝插针的小懒。

    盼到双休，大多数人选择窝在家里蒸煮擦洗，不弄个窗明几净脚下可鉴，誓不罢休。我承认，干净整洁的居家环境确能带来成就感，洗衣洗碗这些琐事除了必要之外，也能使人愉悦。但任何事都不能太过。好不容易有的休息时间都被家务占据并不值得，适当“小懒”也能满足身心。

    双休晨起，没有见外人的烦恼，不如免了洗脸这繁杂的工序，许每日做早餐的先生睡个懒觉，自力更生，微波炉里热个馒头和牛奶，也许了胃懒一下，不用全副武装应对我“早上要吃好吃饱吃全”的理论，只消化这简单的餐食。

    阳台发懒，趁着初冬，黄的黄萎的萎，只有那爬山虎红了，只是红得不勤，有半红半绿半黄的，含蓄的红里夹杂着点点心事，有劳有逸带着点小懒。我不强求，为什么要强求呢？无论是什么、无论是谁，为什么一定要强调要修饰要用马不停蹄的勤来弥补呢？只要它出现的地方和时间是合适的，开花或凋谢，蓬勃或腐朽，都是至美。

    煮一壶茶，拖把懒人沙发，手上拿本旧货市场淘来的旧书，用祖母的祖母留下来的建盏承一碗茶……有鸟停在阳台沿上，瞥一眼我吃了一半随手丢着的馒头，不屑地啾啾叫几声，飞走了。这年头，地上到处是树木，树上到处是果子，鸟每天都吃得饱饱的。它停在我身旁，是为了听爬山虎似有若无的心事，还是为了翻看我手中这一页页许久以前的往事……懒得去猜。我和爬山虎都无意于和鸟的邂逅，风走得慢，像是到处探寻云藏在了哪里，过一会儿就半途而废了，只停在花丛里树梢间。云，只有一朵，呆立在太阳面前不肯挪窝，阳光只好脾气地笑笑，不急不躁不愿争辩，透过树隙，不殷勤也不热烈……一切不紧不慢，一切都不刻意，生活中的闲心，就是这样从小懒中得出，懒下来的空白之处，成了快马加鞭的人生中的驿站。在驿站，让马和人喝水吃饭睡觉，然后奔向更远的前方。

    奔跑和停歇同样重要。偶尔发发小懒，生活更加惬意宜人。

    有段时间，把自己武装得剑拔弩张，好像是受了生活过多的捉弄，不拿出一股“人定胜天”的气势，生活马上会欺压上身把你打个落花流水。

    其实，生活没那么嚣张跋扈，也不可能面面俱到时刻管着你。更多时，生活只像个慈眉善目的长者，用经常的眷顾、偶尔的揶揄以及极少的磕绊，和你在日子中友好共存。你尊重它，它自然也尊重你。可惜，人太自以为是，非得凌驾于生活之上，处心积虑想着说服、征服、收服生活。

    承认渺小，放下武器臣服于自然，并配合生活把日子过好。在山间在树下在一只虫面前，我常觉得自己会变得轻细，变得微不足道……

    有一次，碰到一只黑斑圆腹蜘蛛，只有米粒般大，纤细的腿修长晶亮，头小腹大毫不神气。我逗它从网上坠下，它大大方方顺到小草棍儿上，毫不怯场。又抬起黑乎乎的小圆眼剜了我几眼，满心满肺的怨气，然后在草棍儿上迅速漂移，只用它的圆腹给我留个“鲁迅先生一样深沉的脸”，它不怕我。然后轻轻一跃，仗着尾部的细丝，在空中若无其事地做了个惊险动作，回到它那张巨大的网中坐好，笃定又自信。

    我必须承认，这只圆腹蜘蛛进化得比我美丽，比我从容，比我镇定，比我更能和生活中的意外平起平坐……在自然界的万事万物前，我们唯有臣服。

    向一只黑斑圆腹蜘蛛致敬。

    向一棵百年老树讨一生的注视，花开的心事在信笺上写下过一首首诗，春草的倔强给予大家坚强的品质，流水的温柔是抽刀断水水更流……我们以为自己是生活的主宰，岂不料把自己变小，变得谦逊又卑微，蹲下来俯首帖耳，和花和草和树和自然和生活平视，不仅能获取生活的平心静气，还能领悟人生的智慧。

    大，永无止境；小，也没有最终的界线，放自己一马，归南山看桃花。变小，只要不发生踩踏，还是可以的。

    一天只有24小时，一年只有春夏秋冬；人不过百岁，身不过三餐；我们的心只有这么大，穷尽一生能走的只有地球的多少呢……世界很大，我们很小；物欲横流，做中流砥柱的和随波逐流的，只要无愧于心，都好。

    2023年的开始，我还记得去年初立下的规划，有的实现了，有的在边缘挣扎，有的要成为今年的愿望啦。别急，你瞧，冬天还是那么静美，阳光柔和枫树摇曳，做一个小女子，在小小的细节中，在小小的原谅中，在和万事万物的和平共处中，过我的小日子。在阳台铺上榻榻米，把自己和柚子桔子们一起晒着，等我一觉醒来，冬阳暖活人心，生活令人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