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居处算是开门见山,平时攀登过的山也不可谓少。有一日却忽然发觉,对有些即使是近在咫尺的山,还是了解得不多或太迟,譬如鄞奉界山金峨。 山的历史自然比人的历史长。金峨山在一亿多年前,由火山熔岩及火山碎屑岩沉积而成。有着1200多年建城历史的宁波人,对这座亿年山体是高看一眼的。宁波最早、最完备的地方志南宋宝庆《四明志》就列有金峨山的条目,载:“金峨山,县南八十里,州之案山也。” 彼时,州(时已改为庆元府,宝庆志沿用了明州旧称)县(鄞县)同治三江口,“县南”也即“州南”。州如一室,金峨则是一室之案几,地位不可谓不高。 金峨山一峰雄起,周边峰峦起伏,属天台山伸向东海之余脉。金峨山主峰团瓢峰,海拔633.4米。如此海拔山峰,若放在奉化西部山区大概要排在第五十名开外;但在奉化东部地区为第一高峰,也是甬江以南、象山港以北区域的第二高峰,比鄞州北仑界山太白山主峰略低20.2米。金峨山紧邻象山港,登上主峰可南眺象山港海天一色,北望宁波市中心区城市天际线。集奉化历志之大成的清光绪《奉化县志》,除了重复宝庆志州治之案的说法,还载:“金峨山……上有岩洞可居,石田平衍,昔人谓为神仙之迹。”在这些仙迹传说中,就有“八仙”之一的吕洞宾。 金峨山其形两翼分张,昂首天表,酷似振翅欲飞的天鹅,故在宋之前名金鹅山。主峰为躯,两翼山脉为双翅,由主峰向南绵延数公里的山岭是颈,在颈项尽头耸立起一块有如厦门鼓浪屿上日光岩模样的光滑巨岩,金峨山人形象地称其为“鹅啄”(即鹅冠)。明末鄞人林时对写过“谁放金鹅峰顶去,青狮长对海门潮”的诗句,其中青狮指金峨山南狮子山,海门指象山港海湾,海湾中有天门山。七八年前,我初见这块巨岩,着实为其与鹅冠惟妙惟肖而称奇。当地人又叫那条长长的鹅颈为蛇山,因蛇与龟(西北侧有龟山)相斗时受惊拱起了七寸,便成了巨岩的样子。 金鹅山改名为金峨山,来头可不小。金鹅山东麓有唐代古刹罗汉院,由禅宗著名禅师、唐代高僧百丈怀海初创。至北宋治平元年(1064),罗汉院接皇帝宋英宗赵曙赐“金峨山真相寺”额,这恰与金鹅山峰峦叠翠的形象相合,金峨山之名由此传开。 地方志里所记的州之案几,决不会指用来吃喝的食案,而是指用来读书写字的风雅书案。历代文人雅士对金峨山的吟咏可谓不惜笔墨,翻阅尘封的文献著作,若自宋代改名金峨以来各朝各选一人诗作,至少可选以下诗篇: 叱咤沧溟雪浪空,鲸鲵骑去杳亡踪。 练丹井畔春萧索,知在蓬莱第几重。 这是北宋英宗皇帝登基次年的状元郎、著名诗人舒亶的《归郡书金峨(一)》。 溪声真是广长舌,历劫谈空声不绝。 不知来自何处山,一意倾东忘万折。 我欲漱石向水滨,无奈齿牙摇落频。 夜半寒声到客枕,只疑身是枕流人。 这是南宋大臣、文学家楼钥的游金峨山诗。 金峨山势自天来,雨后岗峦绿如苔。 隐隐钟鼓空谷里,重重台殿白云隈。 这是元代鄞县诗人朱祐的诗句。而写下过散文名篇《游四明山记》和《四明山歌》诗的明代大臣、诗人沈一贯则如此吟咏: 城头南望最高山,几度登楼拟一攀。 落日独摇藜杖至,春风偏向草堂闲。 降龙老衲留衣在,化鹤先生弃羽还。 茗碗香炉宾主寂,不须牵闭薜萝关。 清代浙东学派的重要代表人物,著名史学家、文学家,著有《鲒埼亭集》的全祖望一生遍访四明山水,并作文吟诗,他当然不会漏下金峨山: 金峨山里如天台,红雨夹岫连岩开。 令君援琴奏白雪,一霎中天应召来。 波下花光争滟滟,树头丝鬓翻漼漼。 焉支缟素互生动,春姿巧惜冬心培。 令君含笑呼新醅,山灵为我润芒鞋。 河阳正惜潘郎去,玄都尚盼刘郎回。 我亦披图长恋恋,身未入山神与偕。 民国时期的宗教领袖太虚法师,曾于1932年重阳至1946年5月住持雪窦寺,他也曾慕名寻访金峨,并作诗: 雪窦三年住,金峨一度来。 维摩病初起,弥勒笑常开。 十景新题咏,双桥古迹推。 山茶春烂漫,螺翠拱灵台。 其实,早在金鹅山时代,就有唐代诗人吕岩(或作吕嵓)的游山诗。说吕岩,不少人可能感到陌生,但一说起他的字则是家喻户晓。他以字洞宾行世,吕岩即吕洞宾,又号纯阳子,唐代河东蒲州河中府(今属山西省运城市)人,道教丹鼎派祖师,民间传说中的"八仙"之一。《全唐诗》中收录了他九十四首诗,其中就有写访金峨山罗汉院院怀海百丈禅师而不遇的《题四明金鹅寺壁》诗偈: 金鹅有门出无钥,撞见仙童赤双脚。 问渠方丈何寥寥,报道虚空也不著。 闻说此语笑欣欣,这翁岂是寻常人。 我来谒见不得见,渴心耿耿生埃尘。 归去来兮波渺渺,路入蓬莱山更杳。 商量重上石楼台,雪晴海阔千峰晓。 吕仙人写的诗果然仙气袅袅。宁波,如今名为浙东唐诗之路的东支线,其实至今留存在《全唐诗》(包括五代诗)里写到宁波的诗,据宁波大学李亮伟教授的统计不过八十首,而鄞奉界山金峨山却留下了宝贵的一首。也许是因为吕洞宾到过金峨山,后来就衍生出诸多吕大仙在金峨山为民除妖的神话故事。 金峨山下的人们是以金峨山为自豪的,西麓奉化境内余家坝村《余氏宗谱》录有《余村十景诗》,赫然第一首便是《金峨瑞雪》: 瑞雪年年积几堆,峨峰始信自天来。 形同玉琢层峦耸,势若银镶叠嶂开。 在以上历代诗人中,南宋隆兴元年(1163)进士及第,后官至吏部尚书、参知政事(相当于副宰相)的楼钥,所著《攻媿集》一百二十卷入选清《四库全书》,是宁波古代文学长廊里的一位重量级人物,他的根在金峨山,为峨阳楼氏(今金峨山南麓奉化楼隘楼氏)后裔。据载,楼钥一家在其祖父时为便于应考而由原籍奉化迁居庆元府城南西湖(今宁波月湖)边。楼钥的祖父,即北宋著名教育家楼郁,学者称其为“西湖先生”,与杨适、杜醇、王致、王说合称“四明庆历五先生”。楼郁卒后,墓葬于奉化南山上。楼钥的父亲楼璩虽名不见经传,却有三个儿子(楼锷、楼镛、楼钥)均进士及第,是个了不起的父亲。 为金峨山另添一笔神异色彩的,是一位卖炭翁的逸事。话说明末清初金峨山中,有一位“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的赵姓卖炭翁。以伐薪烧炭谋生就好好地伐薪烧炭吧,早年金峨山麓不少初民就是靠这一手发村开族的。偏偏是这位赵炭翁久居仙山,夜来仰望满天星辰,掐算阴晴,判断明日是否宜于伐薪烧炭,几次不出所料,便自信已仙气满满,自认精于星象观察,能预卜世事,并谙熟兵法,经好事者一传,就有了后来的绵绵事端。那年清兵攻陷宁波,有一个鄞东管江(今鄞州区塘溪镇管江村)杜姓秀才誓做明代遗民,一番痛哭流涕之后,忘了“秀才造反,三年不成”的古训,愤而投笔从戎。秀才与其族叔一起散尽家财,招募了三千壮士,密谋与踞留在舟山诸岛上的钱肃乐(明崇祯十年进士,鄞人)所率反清志士里应外合,夺回宁波城以复明。秀才不擅兵事,听说金峨山上有如此奇人,即亲往迎到军中,奉为军师。事尚在筹划中,不想有叛臣告密,清军立即封锁镇海口,以拒舟山抗清义军,又分兵迅扑管江。卖炭翁赵军师木知木觉,杜氏叔侄和好友施邦玠措手不及,急率勇士奋力抵抗。经三日血战,杜秀才中箭战死,其叔被俘不屈而被杀,义军全军覆灭。照例说,那位自诩谙熟兵法、能预卜先知的卖炭翁赵军师也难免身死结局。不可思议的是,在同谋义士施邦玠悲壮自焚而亡之际,卖炭翁竟如一只涅槃的凤凰从烈焰中升腾而起,完身远遁。全祖望在《鲒埼亭集》中还煞有介事地记载:事发数年后,“人犹见其以术往来海上”。难道这位卖碳翁真是下凡在金峨山的仙人?纵然如此这般,仙术也终不敌“秀才造反,三年不成”的魔咒,不亦悲乎。 多年后,全祖望在乡贤祠中看到有一名同乡的神主牌,一时怒从心头起,撩起一脚将其踹翻,并扔至学宫门外。这神主牌祭的是谁?乃当年向清军告密的前明官员、降清叛臣谢三宾也。从这件真事再回头看《鲒埼亭集》里对金峨山卖炭翁不免虚幻的记载,也就不再感到匪夷所思了。善良的民间是不希望那三千为抗清复明而血洒疆场的义士们战败身亡的,对他们充满崇敬之情,这种善良的希望和笃实的崇敬就寄托在那位传奇般的草根军师身上了。叹全祖望纵有身为史学家的严谨,也概莫能外。这从康熙下令清史官修《明史》不包括南明史,而全祖望在《鲒埼亭集》里却对钱肃乐、张苍水、黄梨洲等清初一批浙东反清志士的事迹一一作记,也可得到印证。 明末竟陵派文学大家钟惺曾言:“山水者,有待而名胜者也。曰事、曰诗、曰文,此三者,山水之眼也。”名胜若金峨山者还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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