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潇潇

    有一种红得发紫的杨梅，生长于阳光灿烂的鄞奉界山金峨山上，也高高垂挂在著名史学家、文学家全祖望的《鲒埼亭集》里——那就是《金峨山晚杨梅赋》。赋写得铺张华丽也有点古奥，而赋前序文却清新平易，照录如下：

    长卿上林之赋，任彦升之传，江文通之颂，太白之诗，杨梅所由著名也。图经品其绝胜者，莫如绍兴之萧然山中，而吾乡亚之。不知吾乡之产，其出自金峨山南者，其突过焉。予尝以六月亲至诸峰，红者紫者如火云，白者如雪，一望垂垂，盖奇观也。居人或以姓谱其种，有曰“邵家坞”，曰“金家坞”，曰“许家坞”；或以其形，曰“大荔枝”；或以其味，曰“酪蜜”；而又有曰“韩家晚”者，其种最后，亦最佳。淳祐大儒袁正献公，尝因广平舒公子之馈，爱其名，引陈文节公诗勖公子以“晚成”之说。深宁王礼部跋其尾：以为前辈立言，虽一果蓏不忘规箴若此，今载入至正志中。是则吾乡杨梅之佳话，诸方诸物者所未有也。乃更申其绪而赋之。

    序文包含诸多关于金峨山杨梅的信息，从“原产地”金峨山南坡，到红紫白相间累累垂挂之景；从金峨杨梅质超萧山杨梅，到金峨山人为杨梅取名的风雅；从乡贤与硕儒大家的杨梅之交，到高人学士借晚杨梅勖勉大器晚成的励志佳话等等，全祖望先生着实为“吾乡”金峨山杨梅做足了广告。

    杨梅历为“越中果品第一案”。在唐开元二十六年（738）设明州之前，包括金峨山在内的今宁波辖地均属越州。今人只知原属越地的今萧山、余姚及慈溪等地所产杨梅为最佳，殊不知远在全祖望之前，宋宝庆《四明志》里就有“越之杨梅著名天下，而奉化所产不减于越”之记，且“邵家乌”“金家乌”“许家乌”和“韩家晚”“大荔枝”“酪蜜”、还有“小荔枝”等杨梅品种在当时已一一记载在列。全祖望将“乌”字写成“坞”似是笔误，在宝庆《四明志》里明确写到其它地方所产杨梅不但质不如奉化之产，并且其色“不迨奉化之紫黑”。乌即指杨梅之紫黑，至今宁波方言中仍有诸多相关词语。

    奉化杨梅以峨阳（金峨山南麓）楼隘杨梅为最佳，这是奉化人尽人皆知的。想当年杨梅时节时，楼隘人挑着杨梅担，近赴莼湖街、横溪镇，远达宁波市区，杨梅是楼隘人的摇钱树。如今的楼隘村，杨梅林依然茂盛，甚至还有树龄上百年的杨梅树苍劲挺立，一到杨梅季节，呼朋唤友上山采摘杨梅的人也不算太少，但景况已大不如前。至于楼隘杨梅的名声，也只是限于奉化境内，一出奉化界又有几人知晓？实话说，在余姚、慈溪杨梅的知名度前，简直可以忽略不计。不知事到如今是金峨山杨梅退化了呢，还是当时出自宝庆《四明志》编修者和全祖望的口味偏爱呢？感谢宝庆《四明志》，让我们从“大荔枝”“小荔枝”“酪蜜”之名领略到些许宋韵风雅。感谢全祖望，那颗紫色的金峨山晚杨梅既然已垂挂在《鲒埼亭集》里，《鲒埼亭集》不朽，这颗杨梅也将永远紫黑晶莹、永不凋谢，让我们这等后人遥望、怀念并垂涎，这就是文化传承的魅力。

    昔日“红者紫者如火云”的金峨山杨梅极品“韩家晚”已若晚风飘渺无迹。而昔日金峨山上名不见经传的一朵花，却在当下迸放出犹如“红者紫者如火云”的灼灼光华，这朵花叫杜鹃。

    清乾隆《奉化县志》载“杜鹃，一名踯躅，一名映山红……其千叶者为石岩花”，却没有提到宁波包括奉化一带的习惯叫法“柴白酱花”。元代东南文章大家、奉化人戴表元的祖居附近有一寺，寺里的杜鹃花大而艳丽，其作诗曰：“凤凰不出几何年，莫怪山花惜杜鹃。一样春风好毛羽，回头曾管蜀山川。”诗里藏匿着一个传说。相传有位叫杜宇的古蜀国国王，与王后恩爱情深，后来国王意外身亡，灵魂化作杜鹃鸟，日日飞临王宫哀鸣，落泪染红了花园中的花朵。王后因此郁郁而逝，灵魂化作漫山遍野的杜鹃花，与杜鹃鸟日日相伴……古老的传说哀怨悲苦，金峨山上的杜鹃花却明媚亮丽，洋溢着热烈和欢快的气息。

    我上金峨山不下五六次，但真正领略到金峨山杜鹃花的壮美是在去年春天。原因不外乎两个，一是以前登临得不是时候，二是登临得不够高。我以前登得最高也就到了现在山肩部的南岗停车场位置，而金峨杜鹃长得最密集、开得最灿烂的区域是在南岗停车场以上的主峰以南诸坡，叫杜鹃谷。那次，我沿停车场东边一条规整的石阶游步道通往杜鹃谷。游步道有如一条鱼椎，两侧逸出诸多由脚印踩出来的小路，像一枚枚鱼刺细骨。两侧散逸的小径虽然崎岖，时而弯绕，时而分岔，不知它到底通向哪里，而让人惊羡的相遇往往就在这样的路途里。沿着它走去，会与一簇簇高大繁茂、姿态各异的野生杜鹃花零距离接触：移步花丛边，多情的花瓣也许会沾上了你的衣衫；一低头钻过条条花枝缠绕成的花穹，调皮的花枝也许会撩乱你的头发。行走其间，身心就沉浸花海里、花香里，风景和心情这边独好。

    在这数十公顷的绵连山坡里，遍地是原生高山野生杜鹃，树龄长的上百年甚至数百年，树形高大，两三米高的比比皆是，遒劲繁茂的枝干上开满重瓣、套瓣的大花朵，五彩缤纷。徜徉其中，身心犹如受着光流色波的剧烈冲撞。面对烂漫花儿们蓬勃张扬的生命力，我发觉言语的空洞贫乏，什么美不胜收、目不暇接之类统统都是陈词滥调。我攀上一处突起的巉岩上驻足、眺望，突然想：若把层峦叠翠一词中的翠换成彩，即改成层峦叠彩，差可用来形容金峨山上杜鹃花随山势起起伏伏、层层叠叠、峰回路转、七彩纷呈的壮观景象。

    下山途中，经过金峨西南麓的金湖，青山环抱，碧波荡漾，堤岸长廊亭榭逶迤，一行人不由驻足停留。同行者中有上过央视的二胡高手陈君，他情不自禁地从车上取出琴，试了几下弦，情真意切的乐句如梦幻般从弓、弦间流出。哦，是《映山红》！乐声应景应情，勾起我的记忆。

    1974年10月，随着那一部分在鄞江取外景的电影《闪闪的红星》的上映，影片中李双江的男声独唱《红星照我去战斗》和邓玉华的女声独唱《映山红》风靡一时，那杜鹃花漫山遍野盛开的场景，也让我喜爱上了杜鹃花。我不知从哪里抄来了两首歌的歌谱，空白处还画上了几朵杜鹃花。而我第一次看到满山坡映山红怒放的盛景是次年去四明山祭扫烈士陵园时。我呆呆地站立在那里，年轻的心似被映山红击中、引爆。激动中，我和几个同学在弯弯山道上唱起了“岭上开遍哟映山红”。班主任张老师冒出一句：当年我们唱影片《冰山上的来客》插曲《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比你们还着迷。那时的我们既不知电影《冰山上的来客》，更不晓得《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当我们斗胆请求亲爱的老师唱这首歌时，老师无语地走开了。我忽然明白了些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明白。

    此后，每当春季来临，就有一种记忆被自动激发，伴随着脑海中漫山遍野的杜鹃花，有一种情愫被轻轻撩拨，又总会想到电影里“岭上开遍哟映山红”的歌声和杜鹃花烂漫的场景，还有记忆中飒爽的山风、奔腾的溪流。生命在难忘的记忆中滋润。到女儿蹒跚学步时，我就带她去爬山，采一大捧含苞欲放的杜鹃花，回家密密地插养在花瓶里，观赏上好几天，看到它，就如听到了春的表达。

    花有关青春，有关相思，每个从年轻时候过来的人，大都有与花交集的时光，因而许多人的心中都隐秘地开放着一朵不败的鲜花，杜鹃或者其他什么花。每当金峨山杜鹃盛开、山花烂漫时，山上就会穿梭着无数来自四面八方、甚至远至沪杭的赏花人儿，人面杜鹃相映红，青春流年仿佛在花海和记忆中重返。

    如今的金峨山已跻身省级森林公园行列，人们在这里赏花、赏山、赏水，还赏村。金峨山周边村落山明水秀，其中一东一西两个同名的金峨村堪为代表。东麓的鄞州区横溪镇金峨村，不但溪山明媚，还有唐代名刹金峨禅寺，又是曾任新四军宣传教育部部长的烈士朱镜我的故乡。一条千年古道由村中向西通往观音岭和金峨山主峰，峰顶西南坡便是美丽的杜鹃谷，已属奉化区西坞街道金峨村界。人们修建通向杜鹃谷登山游步道和盘山公路，修建露营地、高山餐厅、云顶咖啡，自2016年以来又年年举办杜鹃花旅游文化节和浙东山地自行车精英赛，金峨山上的杜鹃花和巉岩危崖、溪涧潭瀑从而被更多的人知晓。而山麓的村庄为首批省AAA级景区村庄，依山临溪，屋舍俨然，鸟语花香，犹如世外桃源。金峨道上行，若套用南朝宋刘义庆的话，可谓：山川花树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

    一花引得百花开，金峨山上的这朵杜鹃是启动金峨山区域特色乡村游的报春花。这朵已成网红的花，与在典籍里那颗紫黑的金峨晚杨梅遥相辉映，映红了金峨山的历史和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