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7版:三江月 上一版  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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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03月26日 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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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鲿鱼胶

    □胡嘉成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所谓野生大黄鱼及小黄鱼等,在宁波沿海的寻常百姓家的饭桌上还是屡见不鲜的。显得更珍贵的,是一种与鮸鱼有点像、人称“大鱼”的毛鲿鱼。毛鲿鱼的体表灰褐色或褐色,成鱼1.4米以上的体长堪比少儿的身高。毛鲿鱼全身是宝,鱼头可用酒糟糟着吃,鱼肉可以清炖或红烧,尤其珍贵的是有“海洋人参”之誉的鱼鳔——生长在鱼肚内能使鱼上浮和下沉而涨缩的气囊,是经典的滋补品,俗称“鱼胶”。我在少年时期曾经吃过“下山”(当时人们对舟山群岛一带地域的叫法)阿伯送来的这种珍贵的补品。

    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少年时期的我身材矮小而瘦弱。我的祖母因出生于中医世家,不仅自幼耳濡目染,还得到过太公的言传身教,知道一些医道,知道毛鲿鱼胶的补益作用,于是常常念叨:“要是有‘下山’亲戚就好了,弄一只毛鲿鱼胶来给我们阿毛(我的小名)补补。”不想事有凑巧竟有了机缘。

    平日里,祖母是乡亲们眼中乐做好事的“女郎中”,会扎银针以及采集草药调治一些常见病,乡邻们但凡有头疼脑热、跌打损伤之类的小毛病,总会随时上门来找她老人家解痛祛病,而她也从不推辞。

    在我十二岁那年,夏天一个闷热的午后,门外响起乡邻高嗓门的“郎中阿姆”的呼叫声。随着领头呼叫的乡邻,后面又进来两位乡邻——一位背着口吐白沫的中年汉子,另一位在旁帮扶着。乡邻们说,背着的这个人是他们在镇上赶市日回来出街口时看见倒在路边,不像是本地人,就一路合力背回来想请您老发发善心救救他。经过祖母针刺及推拿人体经络穴位的急救,外乡客慢慢苏醒过来。祖母一边用汤匙喂他喝自家配制的草药凉茶,一边安慰他不要恐慌,说是中了“痧气”;还说如不嫌粗茶淡饭就宽心地在我们家休养,待身体恢复了元气再走。中年汉子连连向周围的人致谢,说自己是从“下山”册子岛来的渔民,一早在集市上卖掉了鱼鲞准备回去,不想刚出街口就眼冒金星,跌倒在地不省人事了。中年汉子感谢众人相救,说着要跪下去磕头,被众人拦住了。一连几日,祖母调治病人除了煎服自采的草药,还有医家推崇的补养人的 “粥饮汤”。那几日为获取这层“粥饮汤”,祖母特意嘱咐母亲早起,熬煮一大锅子浓稠的粳米粥。

    “下山人”在我们家待了三宿,每天晚上我和他作伴时,他都会讲好多海岛上的趣闻轶事。让我听得最入神的就是捕捉毛鲿鱼的趣闻。当年捕捉毛鲿鱼主要是在舟山群岛的册子岛周边,每年春季的鱼汛期里,毛鲿鱼都要游到那片海域的礁石四周,找到中意的地方成双作对地结亲,完成它们传宗接代的心愿。渔民们就利用这一难得的机会,用橹摇着载了渔网的小船,到那片海域的礁石旁,俯伏下身子用耳朵贴着船舷,“监听”两情相悦的毛鲿鱼在海底岩石旁追逐的叫声。当听到有阵阵浑厚的“嗷嗷”叫声时,船上的人就迅即将渔网撒下海去……

    “下山人”在第四天上午执意要回去,临行前还要认我祖母为干娘。祖母拦不住,汉子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论年纪,客人比我父亲大,祖母就让我叫他“阿伯”。“下山”阿伯豪爽地对我祖母说:“干娘,我看侄子体格单薄,在发育前要给他补补。我家里有块压在米缸底五年多的毛鲿鱼胶,等到冬令时候我带来让侄子吃。”

    “鱼胶”民间传统的制作方法是,剖开毛鲿鱼鳔后,除去血管及粘膜,洗净、压扁,待日晒至淡黄色成为有光泽的角质状鱼鳔干,然后将之贮存在米缸底里“去火气”。

    祖母一听有压在米缸底五年的毛鲿鱼胶,大喜过望,直率地说道:“难得你有这份情义,但这样珍贵的……”在一旁的母亲闻言早已心花怒放,顾不得礼数,迫不及待地抢过祖母的话头道:“阿伯的情意,我们领了,但这样珍贵的东西,我们是一定要付钱的。”

    在那年的冬至前,“下山”阿伯果真带来了一瓣手掌般厚的、淡黄色的毛鲿鱼胶,椭圆形,有四十多厘米长。“下山”阿伯对我祖母说:“不知道干娘想给侄子甜吃还是咸吃。甜吃呢,用锯锯成麻将牌大小,熬煮成羹时加糖加胡桃肉加黄酒,冷却凝结成鳔胶,分次取用时小刀切块,再加热溶化食用;如想咸吃,鳔干锯成细小的短条,温水泡发,摊晾沥水,在柴火烧灼的热镬中,用盐粒炒得鼓起来后嚼食。”祖母一听笑起来:“你倒是蛮内行。我想给你侄子甜吃。我去隔壁木匠师傅家借把细锯来,就依你说的,帮我把这块宝贝锯开。”祖母将锯开的一块块鱼胶埋在米层里以备渐次取用,又仔细地将一些锯下的胶末收集在一只茶盅里。母亲取出一沓钱硬塞给“下山”阿伯表示谢意,而阿伯说什么也不肯接受。祖母见状,捋下从做媳妇起就套在手腕上的玉镯,郑重地递给阿伯道:“这是给我那位未见过面的媳妇留作纪念的,你不要见外,要帮我带回去。”

    我从那年的冬至日开始服食毛鲿鱼胶,每服完几块鱼胶,祖母都要停顿几日,观察我“胃口”、“气色”后再继续。这瓣毛鲿鱼胶足足让我吃了一个多月。

    此后,“下山”阿伯来镇街赶集都到我家来歇宿,祖母每次会向阿伯通报我吃了毛鲿鱼胶后的身体状况,笑盈盈地告诉他,“胃口好,不再‘看羹吃饭了’”,“人比以前结实有力气了,能挑起半桶水的水桶担了”,等等。每次阿伯的到来,都会给饭桌添上不少“下山人”的海鲜下饭。当阿伯回去时,祖母总要让他带回一些我们买的诸如肥皂、毛巾及针头线脑之类的日用品,以及我们自家生产或制作的干蚕豆、黄豆、烧酒杨梅及年糕等土特产。

    祖母作古至今有半个多世纪了,每当我想起祖母,就会连带想起“下山”阿伯以及那瓣弥足珍贵的毛鲿鱼胶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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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波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