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鸿杰 听春天的雨。 不用推窗去看,单凭这雨声淅淅沥沥,就知道那雨和往年一样,是飘摇而细密的,一如岁月叠增眼角的纹理。 旧时天气旧时衣。衣橱里,有一堆旧衣服,厚的薄的,纯棉的羊毛的,年复一年,每逢换季,都不愿丢弃。它们不是普通的家具电器,不想要了,能用的送人,不能用的扔掉。这些旧衣服,每一件都有我的呼吸、我的气息,与我一起共享过阳光和风雨。 A 资历最老的是一件雪豹牌的皮衣,和妻子刚刚结识时,经常穿上,然后开着摩托车出去。阳春三月去过东钱湖,在那个著名的庙里问姻缘;仲夏时节去镇海电影院,看一场进口的大片;秋天的时候去过古镇郭巨,买了一盏温馨的台灯,也淋了一场瓢泼的大雨。最难忘的是当年为了给她买肯德基,夜晚骑车到城里,回来的时候,在一个路口转弯时滑倒,膝盖受了伤,皮衣皮裤都磨破了,一心还记挂着后备箱里那些饮料、鸡块和薯条。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冒险家的劲头开始散去,高大的摩托换成了小小的轻骑。去年,连那辆轻骑也送去报废了。但是每次看到这件皮衣,就想起从前,手中是大把大把的明天,骑着摩托车带着心爱的姑娘,在春风浩荡的堤岸上,一边嗅着咸鲜的味道,一边描绘着十年后的自己该是怎样的不凡和风光。 套着袋子的是结婚时穿的外套,那是一套罗蒙的西装,1999年的冬天,在华联商厦的楼上买的。第二年去接新娘的时候,配了雅戈尔衬衫、金利来的领带,自觉也是很帅。后来,衬衫穿旧弃去,领带还一直与西装挂在一起。 如今除非遇到活动,西装已经不怎么穿了,喜欢穿的是夹克衫和卫衣。那些棉的、软的外套,可以在太阳下的微风中闲走,也可以在书桌前的躺椅上睡觉。不过每每在酒席上遇到西装革履的,也会想起那个夜晚,在妻子从小生活的那个村庄,几十桌客人觥筹交错,我和几个伴郎一桌一桌敬酒倒酒,时不时还要跟着几个小朋友把歌唱把舞跳,那酒不醉人人自醉的场景,此生难忘。 和西装一样年数久远,颜色还是很新的,是妻子怀孕时穿过的长裙,黑色的布料、红色的衣领和袖口,胸前有中国风的纽扣。儿子在2002年的夏天出生,衣服是那一年的春天我去省城出差时,在杭州大厦买的。价格我也记得很清楚,378元。不过也没穿几个月,儿子一出生,就挂起来了。 其实,也去过服装店,想着改小一点,那个裁缝说料子太好了,剪掉不舍得,不如另外做一套。“好!”当时,我爽快地答应了,妻子也显得很高兴。一件小小的衣服,能叫女人动心。想起现在电影电视里,男孩追女孩,动不动就大捧大捧的玫瑰花。其实,以我一个过来人的眼光,除了送玫瑰,还要送衣服。花儿养几天就凋谢了,衣服却可以长长久久地穿下去,甚至旧了以后,还可以在衣橱里收藏。若干年后拿出来,阳台边晒一晒,重忆当年味道。 B 衣橱里还有好几套儿子的校服,最小的尺寸110公分,最大的尺寸是180公分,衣服背后印着学校名称的拼音,胸前还纹着校徽。儿子从小体弱多病,读一年级,还只有24公斤,一个长不高的小豆芽,穿着空空荡荡的校服,还戴了一副高度近视的眼镜。到五年级,人一下子蹿高了,校服的尺寸一下子跳到了160公分。初中的时候,个子也是一年一个长,我时不时跑到北仑青少年宫后面的工厂给他买校服。那种校服里面的背心买了好几套,儿子偏爱,大概是因为做作业的时候穿着比较舒服。 儿子后来在镇海读高中,那里没有穿校服的制度,他的校服生涯也正式结束。读大学之前,帮他收拾衣服的时候,其他穿不着的要么送给亲戚,要么丢掉或者捐掉,只有这校服留下了好几套。“等我以后结婚了带回去,挂起来。”儿子,你结婚还远着呢。诶,不对,好像也不早了。 翻到后面,是一件深红色的灯芯绒外套。清洗过,挂进衣橱,很久没动过,衣服上似乎还沾着惶恐、忧伤和欢笑。那一个春天,父亲因病住进了甬江边上的那所医院。手术的那天,我一大早开车去陪护,本来穿了一件黑色的衣服,突然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的不安难以言状。最后,翻箱倒橱,穿了这件红色外套。穿上它时,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红色喜庆,能冲去阴霾,能带来希望。父亲手术的时候,医院里的寒风一阵接着一阵,我在走廊里不停地跺脚。从走廊窗口望下,医院大门临江的街道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行道中间,一株株白玉兰在悠悠地开放。 父亲出院那天,我又穿了红衣服去接他。一路上,我和母亲聊着住院的费用,说着汽油涨价的话题,无意间,我从反光镜里看到父亲用颤抖的手将一卷钱塞进了我椅背上的外套口袋里。那一刻,我很想要抗议,可是不知为何,喉咙却发不出声音…… C “这里有一套你的睡衣。”一起在整理的妻子,忽然冒出来这样一句。她的裙子在我地方,我的睡衣怎么跑去她的衣橱了呢?这是过年前我还在找的睡衣,蓝色珊瑚绒上印着白色的细纹。对了,有一种现象,就是你拼命找东西的时候找不到,你彻底放弃的时候,它就自己往你眼前跑。 从前不爱穿睡衣。总觉得睡衣是小资情调,而且换来换去太麻烦,现在想想那时候年轻,不想干的事情不情不愿,也不去了解到底好不好。爱上睡衣,是前几年的事情,就像不再喜欢有板有眼的西装一样,不再喜欢把身体装进外套,而是开始懂得释放。有时候,一整天穿一套软软的睡衣,躲在家里,看一页书,喝一杯茶;在阳台边,看天光和云霞。奔腾的河流在崇山峻岭起起伏伏,走到了中下游,变得绵绵柔柔,大概就是这样的味道。 “本命年,再给你买几件红内衣吧。”“不用啦,还是买菜吧。”年岁渐长,买衣服的激情越来越淡,买菜的欲望越来越强。一只螃蟹是否壮硕,举起来放在光源下看蟹壳两头的投影;一盆花蛤是否肥美,大把大把抓起来听听互相碰撞的声音;一只鸡蛋是否新鲜,放在耳边轻摇一下,蛋黄和蛋壳之间有没有缝隙,我也能辨明。 柴米油盐酱醋茶,太多的明天成了昨日的光阴,我们拖着长长的尾巴向中年和暮年缓缓迈进。就像这眼前的春雨缓缓地落下,就像这淡淡的天光缓缓地渗进,这光亮,透过朦胧的窗,照着熟悉的旧衣,也记录着芬芳的曾经。 听,春天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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