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多水,宁波多江。在陆路运输不很发达的上个世纪四五十年代,船成了重要的交通运输工具。生活在奉化剡江边的爷爷顺理成章地成了“船老大”。 爸爸是爷爷的第一个孩子。长子,在那个年代注定要早早和父母一起共同扛起家庭的重担。聪明且多才多艺的爸爸,考上了奉化的最高学府,却不得不中途缀学,被爷爷带上了船,子承父业。爸爸和船的故事开始了,那一年,爸爸十五岁。 十五岁的爸爸还没完全长开,双手稍显稚嫩,爷爷把桨交给爸爸。桨沉甸甸的,爸爸的双手紧紧握住了它。 一艘乌舢船,一个小少年,风里来,雨里去,不论酷暑,不论寒冬。年复一年,江还是那条江,航道还是那条航道,乌舢船摇着摇着,摇成了水泥船,水泥船开着开着,开成了钢板船。那个小小少年,渐渐长成英俊的青年,一个人的船,也成了两个人的船,后来又成了四个人的船。 乌舢船上浸润着爸爸少年时的滴滴汗水,水泥船上荡漾着我和弟弟童年时的甜甜欢笑。 夏日来临,当树上的知了开始喊热,爸爸带我们上了船。那时候,爸爸已经开上了水泥船。船不大,船体是用水泥浇出来的,所以才叫”水泥船“吧!船头是一个大大的货舱,敞开的,这是沙子、石子、木材、瓮罐等等专属的地方。货舱总是满满的,装到船能“吃水”的最高限。紧邻货舱的客舱高出货舱一米不到,门开在另一头,门边搭着一个小梯子,沿梯子而下,一个煤油炉、一张两屉桌、一张木板床,袒露在眼前。客舱里的一切都很“迷你”,魁梧的爸爸是这个“迷你国”的“国王”。 涨潮了,江水东流而去。迎着朝阳,爸爸把着舵杆,我们向宁波出发。 山路十八弯,水路虽没山路险峻,却也是一弯又一弯。船尾发动机的声音和拖拉机的声音很像,一路“嘭嘭”着,连说话都得扯着嗓子,却掩盖不住我和弟弟兴奋的呼喊。我们光着脚丫试探着在很窄的船舷上挪步,慢慢地如走平地,在沿着船舷箭步如飞中体会船家儿女的自豪。我们看着船开过漾起的层层波浪溅湿了埠头边洗衣的人们,在她们生气却拿我们没办法的沮丧中肆意淘气……船行江上,人在船中,一切都是陆地上无法显现的鲜活样。 经过五个多小时的航行,老江桥出现在我们的视线中。我们的目的地到啦!这个叫“石子道头”的地方,也是宁波到西坞的客轮码头。在我们热烈的目光中,爸爸动作娴熟,妈妈默契配合,船快速靠了岸。爸爸把铁锚抛进江里,锚牢牢地扎进江底的泥沙里,连着锚的缆绳紧紧地系在船上。爸爸跳上码头,妈妈把一条更粗的缆绳抛给爸爸,爸爸用一种特殊的系法把缆绳套进码头的桩子上。然后,妈妈搭好跳板,我们踏着跳板上岸了。 和我们一路行来的奉化江不一样,甬江吹来的风是咸咸的,码头上的空气仿佛都带着腥味。“石子道头”出去,是一条很宽却不长的街,两边大多是卖活鸡活鸭的,鸡鸭关在笼子里,一路走去,“咯咯咯”、“嘎嘎嘎”叫声不绝,大太阳下家禽的闷臭挥之不去。走了不过两三分钟,我们就到了“外咸河”,太舅公家也就到了。 太舅公家实在是小,一间长不到十米、深只有两米的小平房。在农村孩子眼里,唯一觉得城市不好的就是这小小的房子了。我们刚走到门边,就闻到了熟悉的味道,那是太舅婆常年贴在太阳穴上的药膏的气味。还没等我们叫人,太舅婆的大嗓门已经随着药膏的气味响在我们耳边:“喂,侬介摊头摆开眼,莫拦煞我介路!” 太舅公家和当时水产生意火爆的“大世界”在同一条街上,街上人声鼎沸,鱼虾蟹混杂。据传,太舅婆是“大世界”“城管”的“第一大佬”,因为她经常要用大嗓门维持秩序,时间久了,太阳穴突突地疼,必须时时贴着药膏。也因为太舅婆的这个“地位”,太舅公家最不缺新鲜的水产海鲜。 午饭时分,爸爸陪着太舅公在小圆桌上喝酒,妈妈和太舅婆在床沿边唠嗑,我和弟弟吃饱了海鲜偷偷溜到了街上。 中午的外咸河少了早市的喧嚣,摊主们多回家午休了。街边开门的店铺,卖各类杂货。我和弟弟的目标很明确——垂涎了许久的火腿肠。 当时正流行火腿肠,电视里天天播放火腿肠广告。新鲜吃食的诱惑通过电视屏幕传递着一个信息:这个从来没吃过的东西实在是好吃极了!几乎没有零食的农村孩子,馋得口水直流。为了这一口,孩子们开始努力攒零花钱。但零花钱攒够了,在农村也是买不到的。 因为爸爸的船,我和弟弟就有了比一般农村孩子好的机会,我们商量着只买一根火腿肠。找了两三家就找到卖火腿肠的店了。我从口袋里掏出已经攥得皱巴巴的一块钱,得到了一根梦寐以求的火腿肠。我和弟弟一起使劲,手剥牙咬,好不容易打开了裹得紧得不能再紧的红色外皮,火腿肠粉粉的真容出现在了我们眼前。我和弟弟对视了一下,“咔嗒”一声把火腿肠掰成两段,你一半我一半,一起咬进嘴里。没等嚼两下,小小眉头同时皱起:“贼介难吃!”期待中的美味竟然难吃到无法下咽,那种落差实在很大。都花了一块钱了呀,再怎么也不能扔掉,再难吃也还是吃下去吧。捏着鼻子咽下最后一口火腿肠,我和弟弟一致认为:火腿肠可能是城市孩子才喜欢吃的东西。 落潮了,江水开始向西流淌,日暮将临,爸爸带着我们返航。 热情的夏日,晒焉了我和弟弟;吃不惯的火腿肠,更是打击了我和弟弟。爸爸递给妈妈一个桶,青灰色的桶身,塑料做的,比脸盆小些,桶上系着一根灰绿色的塑料绳。妈妈一手抓着绳子一头,另一手把桶往江里一扣,用力一拎,一桶水就打上来了。水好清啊,一条傻傻的小鱼,正在桶里晃荡的漩涡里不停打转呢。打水,洗脸,冲脚,焉小孩很快又神气起来了。 客舱顶是一块四平方米大小的水泥平顶,用船老大的行话来说,叫做“舱板”。一天的烈日炙烤,舱里热得待不住,舱板也被烤得滚烫。恢复了神气的我们学着妈妈的样子打水,打起水泼在平顶上,一桶接一桶,得有十来桶,平顶才降了些温。 已到日暮时分,江上粼粼波光中的金色还舍不得褪去,夕阳已消失在了远方的山谷间。平顶上的水干了,爸爸烧煮的饭菜也好了,妈妈摆上了碗筷,舱板成了我们的餐桌。爸爸妈妈有时轮流把舵,但多数时候爸爸会把喜爱的菜放在舵旁的小凳子上,一手把舵,一手握着酒杯,呡一口小酒,夹一筷菜,双眼一直注视着前方的江面,牢牢地把掌握着航行的方向。 煤孚灯点亮了,妈妈从客舱里拿来了蚊帐和草席,妈妈在舱板上为我们搭床。床刚搭好,还来不及把蚊帐整理好,我和弟弟就迫不及待地钻了进去,排排躺下,开始我们的江上夜游。江面晚风习习,吹散了白日的暑气。睁开眼,便是夜空如墨,有点点繁星闪烁;闭上眼,有江水滑过船舷奏成的夜曲,温柔多情,催人入梦。 悠悠江水,载着爸爸的船。爸爸的船,载着我们一家人的梦,劈波斩浪,从家乡启航,沿江一路向东,行到如今的第二故乡。 现已年逾七十的爸爸,会经常伫立在老江桥上,望着原来“石子道头”的方向,偶尔因为听到非常难得的一声汽笛而会心一笑。 爸爸嘴里念着的,心里想着的,我想江水能懂,他的船更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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