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8版:三江月 上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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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05月28日 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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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操刀笔 胸揽烟云

    □应鹤鸣

    《张世鸿书画篆刻集》新近问世,我先睹为快。

    书不厚,一百二十余页。但于我和所有熟识老先生的人来说,自然都能掂量出沉甸甸的分量。

    这书,是耄耋老人张先生一生心血的凝聚。收录的作品,横跨两个世纪,纵贯老人一生。逐页读来,可以看到老人对金石书法和绘画艺术的毕生热爱和追求,更可以由此管窥老人“翰墨丹青藏泪痕”的不易人生。

    张先生,一生缩在乡野,几乎没有所谓的高光时刻。身世不显,名头不彰,所谓的“大师”“大家”称誉,更是与其相距十万八千里。于此种种,并不妨害我对他的尊敬。在我心中,张先生委实是一位了不起的艺术家。

    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对张先生作品的艺术分量,各有评价。但以我之陋见,是达到相当的艺术高度的。其书,笔笔中锋,力透纸背;其印,增损有度,巧拙得体;其画,双钩老辣,笔墨雄健。

    这份尊敬,这样的感觉,相信不独我有。和他朝夕相处的乡亲,肯定也有。张先生能印能书能画,且样样有追求有风格,方圆十里甚至几十里,能找得到几个?

    张先生长期生活工作在宁波梅麓古镇横溪。我也在此长大。

    张先生既是我的前辈,又是我的师长,还是我的忘年之交。称前辈无需解释;说师长,是因为我十余岁起便与先生相交,看他研墨写字,还曾经请教过篆刻;至于忘年之交,自是因为足足两代人的年龄差距,从顽童缠老道到华发拜退翁,缘分细水长流,他多次送作品给我,同好之谊,屈指近五十年矣。

    横溪老街上,我外婆家弄堂口的刻字店,正是张先生的工作场所。

    几十年前,这家集体刻字店因为订有《参考消息》、《浙江日报》和《宁波大众》等报刊,而吸引着镇上的文化人,天天前去“报到”。

    记得当时的常客,有早年中国考古研究所所长王仲殊先生的父亲、甬上老一辈著名报人和诗人、上街村的王先生;有随身携带放大镜看报、对国际时事信口道来的宋先生;有上海新华书店退休、见多识广的沈先生;有本地说唱艺人德先生;还有文艺爱好者詹先生、钱先生,在同一个店堂里合署营业,既擅剪纸又写得一手娴熟新魏体的钟表师叶师傅……

    这些人经常会交流一些读后感。我是旁听者,但我爱听他们纵论横谈,道古说今,评艺阐理,总是津津有味,所以上学路上回家途中和节假日时间常常往那里钻。回头去想,真是受益匪浅,尤其培养了我后期的文艺爱好。

    在这个“沙龙”中,张先生又显得很另类,除了发现报纸副刊中有书画印影会加以称赞外,他总是埋头刻章,双手不停,只听不说,格外谨慎。等我长大以后才知其不擅言辞的背后,有着内心深处久抑不伸的切肤之痛。

    几十年过去,当我对张先生终于有了更多了解之时,联想到他当年工作台后壁标志性的楷行篆隶四体四条屏所录鲁迅名句“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心中敬意更加一层。

    世鸿先生本姓李,乳名南山,学名克强,奉化尚桥头人士。上辈学养有素,善于经营,家境殷实,令其幼有所学,十岁便接触篆刻。十五岁那年,其父亲从绑匪手里死里逃生后,就携妻儿离开家乡,改名换姓,他也成了张世鸿,先到鄞西高桥,又辗转落脚鄞东南横溪。之后五六年间,张先生流离于上海、宁波打工学艺,在建筑工地做钢筋工赚钱谋生,制作放缩尺卖钱糊口,还尝试过刻印章度日、画相片养家。直至1955年,幸得热心人接纳,进入横溪刻字店入职。

    生存维艰,张先生向学之心弥坚——没有条件,创造条件,白天不便,晚上弥补,三更灯火五更鸡,衣带渐宽终不悔,始终偷偷摸索着艺术之路。缺纸少墨,就在板砖上用水练字;印料稀缺,刻了磨平,磨平再刻,不断重复;资料难找,设法剪报,到处讨要,伺机抄摘,记得其曾经将好几本借来的印谱和字帖用透明纸整本双钩下来,以备日后摹习。

    寒来暑往,无数春秋,张先生的艺术水平积厚成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推陈出新》等三方篆印在西泠印社内展出,《浙江日报》十多次刊登其篆刻作品。按照当时条件,金石作品两次在省级以上报刊发表便可申请加入西泠印社,有省城专家遂动员其申请入社。

    面对莫大的殊荣和求之不得的机会,张先生考虑自己的工作处境和家庭经济条件,犹豫再三,忍痛婉拒了对方好意,放弃了这个绝佳机缘。“昭代风光处处和,文坛许我共婆娑。行心仿佛如烫热,其奈阮囊羞涩何”,这是桑文磁先生当年受邀出席北京全国诗人作家书画创作年会而最终未能成行的悲情倾诉,我想世鸿先生当时也肯定有同样的悲怆心路。

    但是,对书画篆刻艺术的追求,他一刻也没有停止过……

    如今,一生习艺,爱书如命,爱画如命,爱印如命,年届九秩,矢志不渝,平时节衣缩食连手机短信都舍不得用的张先生,自费两万元印制作品集赠世。

    这里不得不提一些往事。张先生到市区观展,一般都是十几小时步行来回的,唯一一次去省城观展,买不起车票而搭乘拖拉机,近二十个小时的颠簸,导致年近半百的他遍体鳞伤,甚至脏腑出血,求医一年才得康复。相形之下,深入骨髓的艺术情怀可见一斑,生命支柱清晰可辨,人们无法不加倍尊崇。

    在传统艺术被分成香花毒草的时候,张先生关在家里画荷花雄鹰;在墙头美术字大批封资修的时候,张先生躲在角落里翻六书刻篆印。虽然稿成即废,不敢示人,但默默中支撑着另一片天地,殊非容易。作品集里好大一部分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激情创作,以如斗巨印《东风浩荡》为代表的这类创作是其全方位积累的一次集中爆发。

    骥伏盐车,漉汁洒地,八十来年的坚守和探索,如仅单纯从艺术角度去评判张先生的作品,未免失之偏颇,太过肤浅!我们更应该历史地看,张先生这一生的坚守和执着,宛如冬天里的火种、黑夜里的星光、悬崖里的树根、沙漠里的水滴,是希望,是光明,是责任感,是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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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波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