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5版:三江月 上一版  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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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06月11日 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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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山行思录

□沈潇潇

    南山,最寻常的山名,几乎各地都有。最著名的南山,莫过于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中的南山了。在许多人心中,那座开门即见的南山,是最难忘怀的家山,是故乡的代名词。清龚自珍曾感喟:“踏遍中华窥两戒,无双毕竟是家山。”大概是出自同样的心绪。奉化城南一座拔地而起的孤峰叫南山,又被称为奉化山,便是爱屋及乌式的爱乡及山。

    这次上南山,离我最近一次上山已隔十年有余。对一座山的重返,是对已逝风物的追溯。从北坡登山的人几乎每天络绎不绝,而取道西麓山谷的人少而又少,因为绝大多数人并不知晓这里还藏匿着有着数百年甚至上千年历史的古石窟群。最早一次是别人带着我来,第二次是我带着家人来,这次是我带着朋友来。记得第一次来刚入山谷,我就为脚下古意盎然的山道而惊艳。与一般山上古道以卵石铺就不同,它以石板铺就。石板呈不规则形,大的有一二平方米,小的也就几个巴掌大小,却镶嵌得严丝密缝。路面平整光滑,纹路如同龟背,在两边竹木的掩映下逶迤向上,近千米的古板古道联结起沿线各石窟。阳光透射林隙,斑斑光点在石板道上跳跃闪烁,让人心生喜悦。

    沿古道越往上,石窟也越精彩。最后的三个石窟,个个如经鬼斧神工,石壁笔立,光滑如砥,互相拱卫。峭壁下潭水如镜,倒映天光树影。当年采石后的残山剩水,经时光治愈,已成一道美丽的风景。这样的古采石场遗迹固然比不上龙游石窟的宏大,但自有其别致、幽雅的风情,让三度到访的我仍流连许久。民间有南山石窟开凿于唐宋时代的传说,曾经的“童桥(为南山下村庄)石板”在周边也小有名气,但在地方文献中没有相关记载,倒是元代“至正十年三月,南山石开,其大者有山川人物、禽鸟草木之文”一事,作为祥异之事堂皇载入国史(元史)。我不禁联想:这次南山石裂,会不会是由采石引起的山体地质变动呢?若是,那么南山石窟或采石场最迟在元代就已存在。

    这次上山让我颇感失落的是,曾经别有风情的龟背石板古道竟成已逝风物——只有尾端一小段残破的路面还断断续续可辨当年模样,其余均已改成沙石路面。石板古道本与石窟浑然一体,其主要功能不是供人行走,而是往下运送石板的溜道,所以路面没有常见山道的台阶,也没有稍大的弯道。给采下的硕大沉重的石板绑上毛竹筒,扛上古道,利用毛竹与石板古道之间较小的摩擦系数和斜坡路面重力向下的惯性,石板就可被人牵引着溜到山下去,大大节省了劳动力。古道洋溢着古人的智慧,若完整保留,便是当年南山石窟采石作业特有生产方式的实物见证。我也曾多次到过许多古代采石后形成的石窟,其中有宁波两大著名石材——梅园石和鄞江小溪石的采石遗迹现场,但像奉化南山这样的石材溜道却不曾见到过。这次上南山,见石窟本身依然完好,但少了古石道,在我眼里已是不完整的风物了。

    离开最后一个石窟,绕过几个小山头就到了山顶。山顶上有一座巍峨挺拔的七层楼阁式石塔,因峰名瑞峰,正名为瑞峰塔,而奉化人更喜欢称它为南山塔。南山塔与山上古刹南山禅寺同时建于唐咸通年间(860—873),与今宁波市中山路上刻意保留的天宁寺塔同龄,也是宁波为数不多的唐塔之一。

    南宋官至吏部尚书、参知政事(相当于副宰相)的文学家楼钥在南山寺碑记中曾写道:“唐咸通间,开山上人杯渡天台,锡飞剡水……嵬崿嵯峨,崎岖嶷崱。”对“开山上人”,清邑人董剑锷在《南山寺中兴碑记》中的说辞就清通直白了:“咸通初,有行脚僧来自天台,剪茅辟址,筑塔镇龙,人因号降龙祖师,遂为开山之祖。”董氏碑记比楼氏碑记多提供了一个信息:当年这座唐塔是为镇龙(治奉化江上游县溪之水)而建。清光绪《奉化县志》又载:“奉化山西即白龙潭……相传有神物宅焉。”又记南山麓有龙潭庙,山上还有龙王祠“以祷雨有应祠之”,如此,县溪之龙又是吉祥之龙了。这种矛盾的说法,我想应是出自古人对龙既惧又敬的微妙心理吧。

    楼钥是鄞人,又是高官和著名文士,他为什么要为小小的奉化南山寺作记呢?原来他的根在奉化。其祖父、名列“四明庆历五先生”的楼郁为便于家族弟子应考而将家由奉化迁居庆元府西湖(今宁波月湖)边。楼郁死后归葬于故乡的南山上,墓额为南宋学者、鄞县籍名臣袁甫所题。楼钥为南山寺作记,大概是上南山祭扫祖父墓而结下的缘份。只是八百多年过去,南山寺已然中兴,而楼郁墓已堙无可寻。

    望着南山塔,忽有一想法冒出:此巍峨石塔之石源自何处?若是就地取材,那民间传说的南山石窟始于唐宋也就不是空口白话了。只是塔在清嘉庆十二年重修过,不知唐时是否为石塔。

    南山还与奉化县名有所牵连。唐开元二十六年(738)析鄮县(俗称“大鄮县”)地置设奉化和慈溪、翁山(今舟山)、鄮县(“小鄮县”)四县。奉化县名由来,历代志书有三说:一是以郡名县说。设明州时,曾虚设“备封爵之用”的奉化郡。《九域志》曰:“州曰明,郡曰奉化,以郡名名县。”二是“奉承王化”说。南宋陈著《题奉化图志揭首》曰:“奉化为邑,以民皆乐于奉承王化得名。”明《舆地名胜志》曰:“以其民淳,易于遵奉王化,故名。”三是以山名县说。明嘉靖《奉化县图志》曰:“县东南五里,有山特起日奉化……因以名焉。”奉化在唐代建县,而唐宋元期间的地方文献、诗文中只有南山之名,直到明嘉靖《奉化图志》才出现奉化山之名,故以山名县说不太可能成立,倒过来以县名山更顺理成章。以地理实体命名行政区域常见,而以行政区域名来命名地理实体却是少见甚至罕见。从这独特的地名现象,可看出南山在奉化人心目中的地位之重。

    从山顶往下走半圈山路,见一斑驳沧桑的石亭,这是与南山塔同建的塔碑亭。石柱上的对联“文笔一枝凌霄汉,穹碑千古耀南山”,是对这座斯文之山的诠释。清代举人、奉化萧王庙人孙事伦诗曰:“瑞峰云重时寻药,古埭流请坐挽纶。唐史不知高格在,忍令千载怅沉沦。”说的是唐代诗人、进士、官至左拾遗的孙郃隐居南山的事。奉化历代方志均记载孙为奉化人(也有文载其原籍台州)。宁波设州已近唐代中期,算在明州名下的唐代诗人寥寥无几,孙是佼佼者之一。孙隐在南山,却不见有咏南山的诗,这应该归之于诗、稿散佚,他在《全唐诗》中也仅有三首半诗入选,分别是《古意(二首)》《哭方玄英先生》和散句“仁宦类商贾,终日常东西”。南山还是唐司勋员外郎阮诜和南宋绍兴五年进士、“平湖先生“赵敦临的归葬地,但遗迹皆烟消云散。

    诗文比人、也比某些风物更长久。历代文人墨客笔下的南山,是心灵、精神之光在山水上的映射,他们对南山的不少吟咏还留在方志文献中。楼钥除了为南山禅寺写记,还为南山广漠轩(今已堙)作诗曰:“广谟乘风隘九州,乱山无数点平畴。一千里外在吾目,三十年来无此游。地下天高俱历历,鸢飞鱼跃两悠悠。昌黎费尽南山句,旷远还能似此不?”有其祖父归葬的南山,在楼钥心目中比韩愈费尽笔墨抒写的两百多行长诗《南山诗》里的南山(即终南山)更具风采,更令人神往。南宋著名理学家,与杨简、袁燮、沈焕合称为“甬上四先生”的奉化人舒璘居于南山之北,也作诗曰:“山谷幽深锁梵宫,千章灌木郁笼葱。香浮古篆半簷雾,茶漱清泉两腋风。鹤伴老僧归夕照,山留行客驻霜枫。前朝阁阁浑秋草,眺望棲然碧岭中。”其他佳句还有元代硕儒任士林“山形浮菡萏,塔势拥芙蓉”,明代进士诗人宋琰“岚锁梵王宫,悠然积翠中”,明末奉化知县(后为浙江抗清义士)胡梦泰“他日岘山留旧迹,龙蟠岭外草萋萋”,清代诗人张起宗“细盘石蹬寒云合,暗结珠宫瑞霭浓”,等等。还有一位叫项原同的明代奉化文人,把一生心血凝聚的著作集为《南山堂稿》,与著名史学家、文学家全祖望把自己的文集定名为《鲒埼亭集》异曲同工。

    走在南山道上,记起先人的诗句,如同与南山上的一阵和风、一阵林涛、一阵花语相遇,满是愉悦和感动。人生于山水,却常如羊羔迷途于尘嚣,随着一些风物的逝去,有时恰是文字替我们找到了故园的慰藉,因为它们定格了已逝或将逝的风物。一些风物随风而逝,但文字的存在又隐含了风物的存在。

    在南山的东、南、西方都是连绵的天台山脉群峰,北面也有四明山脉的山峰相望,它却是平地而起、临溪而峙,与其他山峰并无地表上的牵连,所以虽海拔不算高,方圆不过数公里,却给人以巍峨感。没有山重水复,照例该不会有迷路之虞了,其实不然。下山时,友人驾车在山肩的南山寺旁停车场等候,不想一行人说说笑笑走岔了道。半个多小时后,我们如梦游般已在山脚,友人却还候在山上。在已有智能导航的当下,等者和被等者竟会如此错过,那么南山上那些风物的错失、远逝也就更不足为奇了。一座镶嵌着人文元素的南山,或大或小都无妨,它永远是让人们寻寻觅觅的心灵秘境。

    行走南山,我们在其中迷失,也在其中觉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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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波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