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苗 老家的墙壁上挂着一件蓑衣和一顶斗笠,我常常会仰视许久。那是老物件了,青色的斗笠已经泛黄,棕色的蓑衣变成了黑色。它陪伴父亲几十年,风里来,雨里去。看见蓑笠,就像看见了辛苦劳作的父亲…… 暮春四月,烟雨蒙蒙。父亲戴着斗笠,身披蓑衣,右手扶犁,左手牵着牛绳并举着竹梢,在“嘘,嘘”声中催赶着黄牛,脚下的泥土向前右侧翻滚着。 霏霏春雨中,父亲挑着秧担,行走在田埂上,不时放下担子,捡起竹筐里的几把秧苗,均匀地抛向水田中。这时,十几只燕子低低的来回穿梭着,同样戴着斗笠、穿着蓑衣的社员们面朝水田,左手捏秧把,右手飞快地插着秧苗。正如五代梁布袋和尚《插秧偈》所描写的:“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心地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 有一天,突然天空乌云密布,狂风大作,雷阵雨即将来临。父亲在田间劳作,母亲让我给父亲送蓑衣和斗笠过去。我赶紧抱起蓑衣、斗笠和油布雨伞往田头跑,边跑边喊父亲,父亲见我喊他,从田埂里快步迎面走来。当我将蓑笠递给父亲时,他却拿起油布雨伞撑开,说这样大的风雨我撑伞要淋着受凉的,他撑伞,让我穿戴蓑笠。我还是第一次穿戴蓑笠,父亲帮我穿上蓑衣,我觉得有点沉甸甸的,棕榈丝触到皮肤有点刺痒,簑衣的下摆已经触到了脚后跟。顷刻,雷阵雨就来了,扶斗笠的手淋着雨,觉得冷飕飕,但身子还是暖烘烘的。 父子俩回到家里,只见父亲的裤脚管全淋湿了,而我的衣裤还是干燥的。 父亲平常沉默寡言,不苟言笑,但对待我们子女,他的内心却是柔软的。 要是有小孩子眼皮肿起,蒙住眼睛,几乎看不见东西,父亲就说:“这是眼管堵塞,用棕丝透透。”于是,父亲从蓑衣上抽一两根棕丝,一头用剪刀削尖,在“眼嘴窠”里搓几下。说也怪,肿块不久就自然消弭。 有一年台风来了。父亲穿戴好蓑笠冲出家门,吹哨子催男社员出工抗台。我们第三生产队所在村庄和田畈地势低洼,每逢梅雨和台风季节,江河的水位上涨,江塘的压力骤增,随时都有决堤的风险。 连续下了几天暴雨,江塘的泥土非常松软,有一处出现了塌方,父亲赶紧组织社员用一只只草包装满泥土填入江塘的缺口。没想到,这处塌方填满了,另一处又出现了更大的险情。等父亲和社员们赶到时,江塘已经决堤了,父亲毫不犹豫脱下蓑笠,带头跳入江中,一部分年轻力壮的社员见此也纷纷跳下去,排成人墙堵缺口,另一部分社员抢着把装有泥土的草包抛入缺口。经过几个小时的奋战,终于堵住了。父亲和江中的几位社员,浑身湿漉漉地爬上了岸。雨还在下,险情不断,父亲顾不得回家换衣服,只是穿起蓑衣、戴上斗笠,继续和社员们一起抗台。 不曾想,父亲第二天感冒发烧了,并且几天不退,又没有得到及时治疗,从此落下了气管炎的毛病。 父亲忙起生产队的事情,往往会忘了自己的身体。为此,没少受到母亲的责怪,但父亲好像从来就没有听进去过。 随着尼龙雨衣、雨披等相继出现和普及,蓑笠慢慢变得“英雄无用武之地了”,或成了民俗艺术的收藏,或作为商店的装饰品,或成为摆拍的道具。 今年四月,我去了一趟丽水缙云仙都峰,听当地人介绍,古桥上拍过一张《蓑笠翁牵牛》的照片,曾获得过全国攝影一等奖:一个老农,身穿蓑衣,头戴斗笠,肩抗犁头,牵着一头黄牛,后面跟着一条小黄狗。背景是云雾缭绕的仙都峰。景区拍照的人很多,这里的蓑笠翁、黄牛和狗成了摆拍的道具,每天要走好多个来回。为什么大家都喜欢这个场景,我百思不得其解。 这几天,我反复看着老家的蓑笠,又看看这样的照片。原来蓑笠从远古的诗经走来:“尔牧来思,何蓑何笠,或负其餱。”这是一首歌咏水丰草茂、牛羊成群的田园诗,牧人那副安适悠闲、怡然自乐的样子多么令人羡慕啊! 蓑笠是农耕文明的缩影,记录着人类前行的足迹,作为一个时代的记忆和岁月流逝的痕迹,代表着祖先的勤劳和智慧,是农耕时代的特殊符号。而父亲一生随身不离经常使用的那顶斗笠和蓑衣,却给我永远的温暖和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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