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5版:三江月 上一版  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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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06月18日 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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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破声相伴的日子

    □王剑波

    我已记不起爆破声响起的准确位置。

    我只记得是在海边。后来才知道这是一个叫象山港的港湾,离真正的大海还有很远的距离。

    我只记得有人说起过“栖凤”“桐照”两个地名,但肯定不是在栖凤,也不是在桐照,因为我们所处的地方周边没有村庄,只有一座光秃秃的石头山,只有一片涨潮时漫延到山前的海水。

    是的,这是一座位于象山港北岸的采石场。

    1975年夏天,我从高中毕业,等着“上山下乡”。那时普通高中学制两年,学生春季入学寒假毕业;我上的是“五七学校”,读了两年半。这样,从暑期毕业到下乡之间就出现了空档。看着无所事事的我,母亲说,找个地方做“小工”吧。

    母亲所说的小工是指临时工,更准确地说是从事体力劳动的“帮工”。初中毕业的时候,我曾经去姑妈所在的农场做小工。第一天扛着“草刮”去棉花地里削地,还没削上一二十米,手心就起了一个大泡,水泡破碎后那种钻心的疼痛记忆犹新。要不,再去农场做小工?

    这时,和我既是初中同学又是表兄的志林带来消息,一个叫为干的岔路人在奉化包了一个石宕,他准备去那里做小工,问我想不想去。

    宁海西乡山多地少,资源贫乏,从事木匠、篾匠、泥水匠成了农村青年的普遍出路,也是农民在生产队种田记工分之外,赚一点活络铜钿的主要门路,因此不少人小小年纪就拜“老司头”学手艺,只想及早将饭碗捧到手里。西乡石匠更是远近闻名,肯吃苦、手艺好,很受欢迎。每年正月十四吃过麦焦、米筒之后,这些“打石头人”便三五成群,离开家乡踏上“做工程”的旅途。初中毕业后我无学可上,也曾经想过学手艺,不过少气薄力的我肯定不适合将石匠作为自己谋生的职业。但现在高中毕业了,成天在家吃闲饭总是不好吧?何况去石宕做小工也只是权宜之计,不会太久,应该吃得消。这样一想,便决定到奉化去。

    现在想来,这可以算是我走出校门后第一次真正接触社会,那时的心情半是激动半是不安。我往旅行袋里装了几件换洗衣服和一本《战地新歌》,在一个秋日的早晨,背着被铺行李随志林出了门。

    这个石宕并不是新开的。我到的时候看见一座山已经被劈了一半,剩下的山体石壁裸露,满目嶙峋,好像笨拙的匠人刀劈斧凿留下的半成品;而山脚的堆石场更像炮击后的废墟,石料东倒西歪,遍地狼籍。

    离石宕不远处有一排茅草覆顶的平房,这是“打石头人”吃饭住宿的地方。一个房间住七八个人,我将被褥在两条凳子一块硬板搭成的床上打开铺好,就算安顿下来了。

    开山采石是一门技术活,也是一个危险的行当。在爆破之前,先由有经验的石匠察看岩石的纹理走向,选择作为“炮眼”的合适位置。接着在选定的地方,一人把钎,两人挥锤,在坚硬的岩石上打出用于安装炸药的“炮眼”。“炮眼”并非一次而成,而是需要用少量炸药一次次地扩容,从小到大,由浅变深,直到能够装填所需的药量,直到能够看见岩石出现细细的裂缝。

    炸药装填完毕,一面小红旗便会在风中挥舞,接着响起一声声尖锐悠长的哨音,这是在向周围发出警示。石宕里干活的人听到哨声后,就纷乱地喊着“放炮喽!放炮喽”赶紧离开危险地段。点火的应该是一个胆大心细的人。他通常是用香烟去引燃长长的导火索;点火以后并不马上离开,而是直到导火索像蛇一样发出“咝咝”的响声,这才身手敏捷地撤退到安全地带。燃烧的导火索点着雷管,雷管引爆炸药,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炸开的岩石便坍塌下来,而一些碎石会像弹雨一样向四处散开。有时也会出现哑炮,需要有人上去检查原因、排除险情。这也是最危险的时候,因为情况不明,说不定什么时候哑炮就会炸响。

    炸下来的石头有大有小,大的需要进一步剖开切小。据说现在已经有了各种破石机械,但那时全靠人工完成。石匠们费力地将一种称为“麻雀”的錾子,一个一个排列着用铁锤打进石头,直至硕大的石块破裂变小。有的还要根据石材的用途,按照规格作进一步的加工。我曾经问过石匠,为什么将钢铁做的錾子称为“麻雀”?是因为它很小、形如麻雀吗?后来我才了解到,剖石的时候,石匠在头天按照所需石材的大小,将一个个錾子打进石头,然后再顺着錾子浇水,第二天石头就会自动膨胀裂开。从这种工具所起作用来看,石匠口中的“麻雀”似乎应该是“矛胀”,在宁海方言里,两者的发音正好相同。不管是叫“矛胀”还是“麻雀”,记忆中,铁锤击打錾子的“叮当”之声,整日在石宕中回响。

    我的任务是抬石头,干的是真正属于“小工”的活。往往吃过早饭就开始劳动,半上午乘放炮的间隙休息一会,炮声响过硝烟还未散尽,就又接着干活。我并不知道这些山石开采出来用于何处,那时很少有汽车,也记不起是否有手拉车之类的交通工具来将石头运走,也许是原地围垦所用?只记得我和志林结对,将开采出来的石头抬到石宕的边缘。那时我已年满十八,加上在“五七学校”的锻炼,体力勉强能够胜任,缺少的是干活的技巧。志林和我同龄,但生长在农民家庭,从小吃苦,干起活来就有更多的经验。这就决定了在劳动过程中,他是主力,我是配角。譬如,要抬的石头并不工整,各种形状都有,用绳索捆绑颇有难度,但他总有办法让石头们服服帖帖。再譬如,两人抬石头,重力相对在后,所以一般情况下都是我走在前面。“包工头”为干也就三十来岁,但沉默寡言,我不记得有没有和他说过话,估计那时也不敢和“包工头”对话,但能够感觉到他对我这个“文弱书生”的友好与善意。有时遇到我和志林,他会提醒我们注意安全,说一些“大的抬不动就别去抬了”之类的话。为干的妹妹也随兄长在石宕做小工,她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爱说话,倒是给沉闷的劳作增添了一分轻松。

    就这样,我在开山采石的爆破声和铁锤钢钎发出的“叮当”声中,日复一日地抬着石头。抬石头的活并不让我感到辛苦,难以忍受的是每天吃芋艿。后来知道奉化芋艿头是有名的特产,但一日三餐吃的都是芋艿,时间长了闻到那股味道就心生厌恶。烧的芋艿没有一点油星,也吃不到其他蔬菜,造成的后果是排便困难,每次都要费很长时间,令人痛苦不堪。特别是在干活中途去上半露天的茅厕,长时间地起不来,其他干活的人不时远远地看着你,以为你借机偷懒,真是尴尬至极。

    在采石场,你可以将爆炸的巨响想象成战场上的炮声,也可以将铁锤撞击钢钎的声音听成是悦耳的乐音,但生活的单调和枯燥还是像水一样无声地漫过你的身心。在很少的工余时间里,石匠们有的打牌,有的下棋,有的坐在茅屋前望着远处发呆。这时,带来的那本《战地新歌》派上了用场。我躺在床上,翻开歌本,拣熟悉的歌一首接一首地唱下来。开头是小声哼哼,慢慢地声音大了起来,后来就是放声歌唱了,完全不顾周围人或欣赏或厌烦的目光。

    我也曾多次在晚饭之后一个人走到象山港的水边,眺望夕阳在港湾尽头留下的亮色,观察海水拍打礁石卷起的浪花,聆听海浪发出的“哗哗”声响,有时索性在水边久久呆坐,任凭思绪在暮色中沉入冥想。也许因为是山里人,我并不十分喜爱大海。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有过很多次在真正的大海上航行的经历,面对一片汪洋,总觉得过于单调乏味,不及大山的丰富多彩。而且在海上航行,身体随着波涛起伏,心里空落落的,总有一种不安定的感觉;而一旦船舶靠岸,双脚落在坚实的大地上,踏实感便油然而生。许多年后,我曾经与我的领导、同时也是诗人的洪迪先生说起过这种感觉,他告诉我这就是诗的感觉。1975年的秋日傍晚,象山港的落日余晖和海水涛声,虽然没有让我体会到更多的诗意,但这片海成了我排解寂寞的一个去处。

    那年深秋我离开了采石场。在之后的几十年里,我曾经无数次到过或路过象山港北岸,但始终想不起当年的采石场具体是在哪个位置。其实也难怪,采石场里做小工的经历毕竟短暂,短暂到难以在我的履历上记下一笔。但流过汗水的地方总会让人记挂,一旦想起那开山采石的爆破声,想起那些爆破声相伴的日子,我的心里还是会有几分激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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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波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