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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李昊天 |
□虞燕 “唰——唰——唰”,盐耙推到之处,洁白的盐粒似听到了召唤,纷纷聚于耙下,还没来得及结晶的卤水则难为情地让道,潮水般往前涌。盐耙的木柄被一双黝黑的手握着,一上一下,时松时紧,手的主人弯腰、低头,四十多度高温下,他灰白色长袖衬衫被汗水浸透,草帽下露出的一小簇短发贴在额前,弯弯扭扭,帽边析出了盐花,跟盐田里似雪的盐并无二致。 盐场建于平坦的沿海滩边,一格格方形盐池鳞次栉比,里面养了深浅不一的海水,因卤水盐度不同,呈现的颜色就有了区别,简直可以用色彩斑斓来形容。盐卤水倒映着蓝天、白云、飞鸟,也映出盐工忙碌的身影。盐工杨叔摘掉草帽,抹了把脸上的汗,一手拄盐耙,一手接过矿泉水,“咕咚咕咚”下去大半瓶。水分输送进去,杨叔就像受到了浇灌的青青麦苗,立马恢复了生机,连笑容的幅度都大了,白牙一闪,皱纹呈放射状展开,涟漪似的,一圈一圈。阳光下,那张刻满岁月痕迹的长方脸黑得发亮。 A 杨叔六十来岁,中等个头,精瘦,从事晒盐工作已三十多年。烈日如何灼烧盐田,便如何灼烧他的肉身,海水被蒸发、浓缩、结晶析盐,他身体里的汗水也是,他的衣服常常湿了干,干了湿,摸上去硬挺挺,像涂过一层胶水,用指甲一刮,盐粒“沙沙”地掉。 晒盐一行,以海水为基本原料,日光、风力为天然动力。杨叔说,主要还是靠太阳晒,日头越猛,晒出的盐就越多。所以,每年七到九月份是盐业生产的旺季,也是决定晒盐产量的关键期。 炎炎酷暑,正午时分,潮水快速上涨,海水便被放入盐田最高处的澄清池。东海的海水比较浑浊,潮水纳入后,先在澄清池沉淀,滤去杂质,再引入蒸发滩。如此,新一轮的晒盐轰轰烈烈地展开,制卤、旋卤、收盐、整滩……那是盐工最辛苦的时光,正所谓“凌晨出门鸡未啼,头顶烈日晒脱皮”。 为防止晒伤,盐工均穿长袖长裤,但好像效果欠佳。杨叔的肩背和手臂上,皮肤不平滑且颜色不均,乍一看,好似烫伤留下的细碎疤痕,实则为多次晒伤后色素沉积所致。毒日头连续肆虐几个月,区区纺织纤维终究抵挡不了。杨叔厚嘴唇一咧,露出标志性白牙,跟他晒的盐差不多白,他说年纪大了越来越皮实了,近两年都没怎么晒疼过。在岛上,男人到了杨叔这个年纪,有这么一口白牙的极少,这可能是他爱笑的原因之一。而后,杨叔故意用力甩起胳膊,“嗨哟嗨哟……”这是他在晒盐时老唱的渔歌号子,似乎哪一句都有“嗨哟嗨哟”,他每每唱得铿锵有力,脚步噔噔响。 B 晒盐,不可缺了小小的波美计。它用来测盐卤的度数,达到24.5度方可上滩结晶。盐工往返滩间,时不时舀起一竹管盐水,测量后,根据卤值来决定换放滩水或取卤晒盐。炎阳下,结晶滩上薄烟袅袅,油光不断冒上来,小盐花如丝如絮,晶莹剔透,一朵,又一朵,一片,一大片,仿佛带着微不可闻的“簌簌”声,如雪花从天上飘下来。 渐渐的,滩面铺满了白色结晶,像闪着银光的鱼鳞。因盐滩的卤水是静止的,阳光长久照射,导致上层卤面温度尤其高,自然先一步结晶,结出的盐成块状,犹如一层壳,罩住了下面的卤水,上下温度不一,必然影响出盐率和品质。为防止粗盐板结,变成大颗粒结晶体,也为使盐粒更均匀细腻,就得不断搅动卤面,将晶体打散。于是,就有了“旋卤打花”这道工序。 杨叔是盐场的“打花”主力。盐滩中央拴一条长绳,另一头系一根竹竿,杨叔手持竹竿,沿着滩边走,来回拖动结晶滩中的长绳。这活看似简单,其实非常费力。绳子拨动密集的结晶体,逐渐浸湿,且长度那么可观,会变得相当沉重,颇考验臂力是肯定的,还要把控好力度和速度。过快过于用力,打不细;过慢过轻,则打不散。 结晶最快时即是气温最高时。毒辣的日头炙烤大地,盐滩边放几个鸡蛋就能蒸熟,杨叔着一身长衣裤,戴着那顶变了形的草帽出现在盐田。他两手一前一后握住竹竿,绕着盐田不紧不慢地走,嘴里不自觉地哼起“嗨哟嗨哟……”偶尔闪露的白牙发散出如盐粒般晶亮的光。杨叔绕了一圈又一圈,热浪从地上穿透脚底,与涌入头顶的赤烈之气在体内交汇,整个人如置于烧开了锅的蒸笼上,汗水先涌至后背、脖颈、腋下,然后是前胸、腿部,绕了不到三圈时,身上就已跟淋了一场雨似的。 “旋卤打花”,大概每隔半小时一次,一次得绕好几圈。只要太阳火辣辣地挂在那,没落山,“打花”就得继续,划渣、推盐、“走水”等也一样。 绳子在结晶滩里不断挪移、翻搅,咸咸的水汽泛上来,如烟似雾,杨叔感觉眼睛糊糊的,不知是因为汗水的滴入,还是这氤氲的水汽。突地,嘴里渗出一股咸味,好似盐田里的菱形晶体自动跑了进去,一忽儿,又开始发苦,喉咙干得要冒火,渔歌号子也哼不出来了。他知道自己得歇一会了,得补充水分,盛暑之下,连轴转地“打花”太消耗体力了。他毕竟年纪大了,怎比得壮年时那般强盛。 C 杨叔在盐滩边上坐下,望向经过自己“打花”的结晶滩,那些线条任性、夸张,形成的图案奇特、抽象,它们嵌在白色盐田里,似乎想努力勾勒出什么。 从一汪荡漾的海水,到一粒粒规则的结晶体,晒盐人目睹并造就了这神奇的变化,盐粒更被赞为“色白、粒细、易溶,鲜嫩美”,每到收盐时,虽辛苦万分,脸上的欣慰、欣喜是万万掩不住的。 杨叔说起年轻时收盐,身体上的苦倒罢了,最难的是起不了。夏日里,收盐都在凌晨,白天收盐会影响卤水的质量,再者,夜里气温低,天气凉爽,适合干体力活。那会,到了时间,杨叔经常让家人、同伴把他打醒,或迷迷糊糊中用力掐自己,再用冷水泼脸、搓脸,才踉跄着出门。而年纪渐增,觉少了,易醒,原来的难事反倒不难了。 凌晨三点多,村里的公鸡刚叫过头遍,星光贼亮贼亮,杨叔和其他盐工匆匆涌向盐场。夜色里,盐田像落了一层霜,白得晃眼,又像拌入了天上的云,浮浮沉沉。穿了雨靴的杨叔走进去,用木耙推盐,即把四处的盐都“赶”到盐田中央。他脚步轻盈,肢体放松,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别的人也不示弱,推得可起劲了,跟在跳集体舞似的。 “集体舞”的效率还是很高的,盐田的盐乖乖归于一处,盐工们铲盐到簸箕里,再从盐田挑到几十米外的盐坨。扁担压在杨叔肩上,两个装满了白盐的竹簸箕一前一后晃悠,两只手分别抓住簸箕的绳,他又唱起了“嗨哟嗨哟……”脚下踩得“噔噔噔”,脖子微微前倾,阔步而行。多个来回后,杨叔的脚步小了,衣服湿了,哼唱声时有顿滞,并夹杂着粗重的喘气声,扁担从右肩换到左肩,又从左肩回到了右肩。那些年,他的两个肩膀早磨出了厚厚的茧子,杨叔说皮糙肉厚挺好,像衬了垫子。 一担又一担的盐挑往盐坨,盐坨越堆越高,雪山般耸立。天亮了,晨光映照,皑皑“雪山”前,一些黑如煤炭的人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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