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7版:三江月 上一版  下一版
标题导航
dlrb
 
2023年08月12日 星期六  
放大 缩小 默认

看戏文

□成迪夫

    “回来得正是时候,下午一起去看戏文!”刚回到老家门口停好车,爷爷右手颤悠悠拄着拐杖,左手捋一把长长的白胡子就兴奋地凑过来嚷嚷上了,满脸的道道深壑的皱纹似菊瓣绽放,眼神中带着满满的期许。

    A

    戏文在姚北一带是对戏曲(越剧、甬剧、姚剧)、滩簧、独脚戏(说书、绍兴莲花落)等统称,常用说、唱、演形式表达。说起戏文,可追溯到元代,由宋杂剧、唱赚、宋词以及里巷歌谣等形式综合发展而形成,在南方民间广为流传,又称“南戏”或“南曲”,至明清,多种地方戏开始繁荣,发展成许多声腔剧种。

    老家演出最频的戏文是越剧,越剧长于抒情,剧情基本是贴近生活的悲欢离合,以唱为主,声腔清悠婉丽、优美动听,且都是通俗易懂的本地吴越方言,因而深得百姓的喜爱和欢迎。越剧早期曾用“绍兴戏剧”、“绍兴文戏”为名,直到1906年3月,嵊县东王村落地唱书艺人袁福生等借用四只稻桶垫底,铺上门板,演出小戏《十件头》、《倪凤煽茶》,算是中国越剧第一次登台试演,越剧从此诞生,又因嵊县属于春秋越国所在地而得此名。首次用“越剧”命名则是在1925年9月17日上海《申报》的演出广告。越剧经过一百多年的沉淀、传承与发展,如今已成为全国颇有影响的地方戏曲,并形成了尹派、王派、戚派等十余个唱派。

    农村戏文的特点是旺季(农闲)聚班,淡季(农忙)散班,戏班人员基本是农民,属于半职业自由化的组合,大家笑称为“凑拢班子”。早年很少有正规剧团下乡,农村搭台做戏文可是全村的喜事和盛事,不是每个村庄都有能力举行的,所以凑拢班子也要讲究大排场。这时会自发“众推”(多人推选)产生一个管事的,又叫“牵头”,负责分工和布置任务。“牵头”会落实挨家挨户兜款(类似众筹),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力,也有出大门板当台面、闲置木梁当台柱的,房子大的安置住宿,厨艺好的安排就餐……待七七八八准备差不多时,“牵头”就会与“凑拢班子”对接商定演出日子。

    爷爷当年曾有过三大瘾——烟瘾、酒瘾和戏瘾,戏瘾尤甚。早年先后戒了烟和酒,却唯独戒不了戏瘾,他说戏文里的悲欢离合,就是生活中的酸甜苦辣。附近十里八村,只要听说哪儿有戏文,“戏瘾虫”就立马上身,更是顾不了农活,会追随戏班子去十几里外“赶场子”,是个典型“戏迷”。无论是日场还是夜场,场场不落,不捧台柱子绝不回家(戏文散场后最后一个离开的人),且百看不厌。

    B

    丰盛的午餐顷刻风卷云残,节奏堪比“双抢”季节的抢时间,只见爷爷一推碗筷一抹嘴,抢先起身,顺手抓起拐杖晃悠着出门了。村老年活动中心门口,戏台子相当结实考究,将观众席都罩在大棚下,台前丝绸帘幔垂落,台面宽大平整,台上高清LED背景播放着剧情介绍和精彩片断,两侧台柱的戏词滚动显示屏和音响已启动,右侧的乐师和伴奏正在调试乐器,台下整齐的一排排塑料凳子上已经稀稀落落坐着些许观众,或交头接耳,或“吞云吐雾”,或低头打盹,都在静静等候好戏开场。

    随着“的的的的笃”的笃板起调,“咚咚咚”小锣随即跟上,接着“咚嘭!咚咚嘭!咣咣……”大鼓、大锣、水镲等敲锣打鼓开始了,这叫开场锣鼓,又称头场,是开演前招徕观众的一种形式。开始时声响比较单一清脆且节奏缓慢,后来逐渐急促提速,顷刻锣鼓喧天,似狂风骤雨,声响一阵盖过一阵,声音通过台柱上挂着的朝天喇叭扩散,瞬间传遍村庄的角角落落。

    伴随着头场锣鼓的节奏,仿佛吹响了战场上的冲锋号,只见路上陆续闪现跌跌撞撞的身影,有独拄拐行走的,有互相搀扶的,甚至还有坐着轮椅被推来的,几乎清一色老年人,待大家落座,场下晃动着一片“花白头”。旁边的大爷见到我瘪着嘴呵呵道:“眼前(现在)年轻人不爱看(戏文)了,在场的平均年纪估计在七十开外。”一听我顿时觉得有些尴尬,忙辩解说:“不好意思!我拉低了年龄平均线,算我是个见证人吧!”

    农村的露天戏,虽不及剧院的豪华和典雅,没有空调、环绕音响及舞台灯光,也没有拉幕和报幕,但与当年的露天戏台相比,已今非昔比。宽大的LED背景板高清显示的亭台楼阁、池馆水榭、弄堂街巷、烟柳风光、藤萝翠竹等等,结合剧情实时更替,人在剧中,景随步移,情景交融,浑然天成,仿佛就是一出户外实景演出。

    C

    看戏文,我确实也是在看热闹,如鲁迅先生在《社戏》描述的一般——“于是看小旦唱,看花旦唱,看老生唱,看不知什么角色唱,看一大班人乱打,看两三个人互打……”我甚至连角色都分不清,只见台上演员忙忙碌碌进进出出,轮流着咿咿呀呀地唱,时而见水袖舞动,时而见舞棍弄棒;时而出现官兵,时而出现丫鬟;有人趾高气扬,有人畏畏缩缩;有阴谋得逞时的狡黠诡诈,有惨遭算计时的欲哭无泪……倒是边上的老人们都纷纷“入戏”了,看得津津有味,平日昏花的老眼此刻显得炯炯有神,演员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甚至连场边伴奏二胡轻微的拉动,似乎都在牵动着他们的心弦,生怕错过一个细节。随着跌宕起伏的剧情,老人们两眼时而愤怒,时而开心,双眉时而蹙紧,时而舒缓,时而双拳紧攥,时而低声叨咕……

    不知什么时候伴奏已经停了,只听一声凄怆的哭喊,后台窜出一个乞丐打扮的女人,左手一根竹棒,右手挎个竹篮,一看便知是落魄受难之人,那哭声凄凉悲切、声撕裂肺,边哭边唱、声泪俱下,似在诉说冤情,又似在倾倒苦水,所有委曲如江堤决口,一泄而出,老人们开始骚动,或同情,或惋惜,或愤怒……都纷纷抱不平,眼角的浊泪顺着脸上的沟沟壑壑直往下淌,戏文到达了高潮。

    “扑通!”一声,那乞丐女人跪伏倒地,顺势将手中的竹篮正好推到戏台前沿,只见老人们开始起身往竹篮投钱,一改省吃俭用纷纷慷慨解囊,有十元、二十元甚至五十、一百的,特别是老奶奶,噙着老泪,一边念叨着“罪过罪过”,一边颤颤巍巍从腰间取出荷包,挑出纸币往前递。这是露天戏文演至高潮的预设情节,称之为“求乞”(类似如今抖音的打赏)。记得我们小时候,这情节也是孩子们最为期待的,那年代基本是两分五分的硬币,“求乞”时大家会直接往戏台上扔硬币。当年的台面是门板拼搭的,缝隙较大,孩子们则早早钻到戏台底下,等着扔上去的硬币从缝隙滚落,我们叫“天外落财”,可据为己有,更有甚者还会用细树枝穿过缝隙去勾。

    台上的戏文还在继续,一曲终来一曲上,唱来唱去同台戏,老人们在别人的故事里辗转迷离,流尽自己的泪。高潮过后,一般是完美的结局,“正义也许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这句话用在戏文的结局最恰当不过了。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我们无时无刻不在扮演着主角和观众。蓦然回首,曲终人散,流光已向晚。

放大 缩小 默认
   

宁波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