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逃到了浙江奉化的一个半山上潜居……”多年以后,学者、作家余秋雨对这段“潜居半山的岁月”念念不忘,几至喋喋不休。余秋雨说的是锦屏山。 在宁波各县市区有三座著名的城中山,即余姚的龙泉山、镇海的招宝山、奉化的锦屏山,三山海拔均不过百米,历史文化沉淀却异常丰富,尤以锦屏山为殊。 清光绪《奉化县志》载:“锦屏山,一名莲花岩。崭然突起,如列屏障。”而一则当地广为流传、主题扬善惩恶的《观世音织锦屏山》(载《浙江省民间文学集成·宁波市故事卷》)的民间故事里,锦屏山由千手观世音织出的锦缎变成。 多年前,我居锦屏山南麓,推开北窗即见此山。一次次徜徉山间,如感山下这座城市特有的精神脉搏律动。 在锦溪北岸,从山之东南坡,踩着百年鹅卵石路拾级而上,一会儿就到了一个宽广的平台。在繁花浅草和乔木的掩映中,一座青砖黛瓦、朱檐翘角的二层建筑映入了眼帘。这就是民主革命先行者孙中山的纪念地——中山纪念堂(后改名总理纪念堂)。在1925年3月12日孙中山辞世后,各地纷纷兴建中山纪念堂、中山公园以表景仰,在奉化由一批乡绅发起,在孙辞世百日之际动工兴建中山纪念堂和中山公园,历时三年落成。 纪念堂面临山南锦溪,建筑占地582平方米,主楼为中西合璧的两层单檐歇山顶,青砖混凝土实墙,水泥磨石地面,面阔三间,设穹形正门三道,象征孙中山提出的三民主义。室内正厅置孙中山先生半身石膏像。楼前为鹅卵石铺设的庭院式平台,有百余平方米,卵石图案由建设发起人之一俞啸霞设计。俞为当地著名画家、工艺师,其竹雕作品曾在1915年巴拿马博览会上展出并获奖。主楼后有一座称为锦屏小筑的平房院落,供参观瞻仰者休憩座谈之用。 这座纪念堂是国内第一座中山纪念堂,比北京香山总理纪念堂、广州中山纪念堂落成都要早,比同为省重点文保单位的宁波市中山公园(今中山广场)的建成也早了整整一年多。 在纪念堂东侧继续拾级而上,一抬头,蓝天白云下,郁郁松林间,一座堂皇的欧风建筑逼眼地出现在我的眼前:大跨度的三开间,雄浑硕大的圆柱,阔绰的半圆形平台,精美的彩色地砖,彩色的落地玻璃窗,金黄的琉璃瓦屋面,高大的罗马式穹顶,还有浮雕、铁艺的精细装饰,而镶嵌在穹顶立面的一座硕大时钟似在絮絮诉说着已逝的过往…… 这座建筑就是1976年自春至秋余秋雨曾经“潜居”的“半山书屋”。他住在二楼一间朝北的斗室。他本是来养病兼避风头的,却因这里是初建于1928年的县立图书馆之所在(1933年扩建改名中正图书馆),当年顾颉刚、叶恭绰等学人向图书馆捐赠了不少书籍。犹如老鼠翻进了白米缸,余秋雨自述:在此意外“读了《古今图书集成》《二十四史》《四部丛刊》外,还有《万有文库》和比较完整的二三十年代出版的文化杂志”,由此萌发“寻找中国传统文化精髓所在”的决心。 可叹的是,日寇铁蹄踏进奉化后,将这座公共建筑辟为马厩。所幸的是,馆蔵图书由早年毕业于北京大学的奉化尚田许家村人、时任馆长许文雨转移到奉化西南山区。抗战胜利后,图书返馆。不久,许文雨离任赴山东大学任教,后成为著名文艺理论家。1949年后,这里辟为县人民图书馆(后属县文化馆图书室)和文物室。如今,馆址为省文物重点保护单位,列入近现代优秀建筑名录。这座建筑虽已沐90年风雨,却依然以它典雅不凡的气度挺立在锦屏山腰,诠释着一个特定时代的建筑文化风尚。 除了余秋雨,著名作家汪浙成对它也有深情回忆:上世纪50年代的一个暑假里,“白天在中山纪念堂里绘制连环画,晚上睡在图书馆楼上藏书室里。时值酷暑,我拿那两张报纸往干干净净的红漆地板上一铺,随手从架上取下本书,躺在凉津津的地板上便不求甚解地整夜整夜读起来。许多世界文学名著,我就是在那里接触到的,为我第二年考入北大乃至日后的写作打下了基础”。那时年少的汪浙成哪里知道:这两座对他最初文学生涯烙下过深深印痕的建筑,其祖父是当年发起筹建人之一。 图书馆是现代文化地标,奉化最早的文化地标奉化县学也诞生于锦屏山麓。据记载,早在唐代,锦屏山下已有夫子庙祀孔子,北宋景祐年间(1034-1038),扩建为县学学宫。宋代重臣、著名文学家楼钥曾为奉化县学作记,云:“四明六邑,奉川为大……愿以奉川为县学始,亦可以知吾邑儒风之兴旧矣。”宋末元初诗人陈著也作有《奉化县学记》,称“奉川一邑,秀于民为多”。奉化县学在创立百余年之后迎来了一代理学宗师朱熹,据县志载:南宋乾道年间(1165-1173),“文公泊舟龙津,长吏率诸生请讲书于学宫”。龙津为奉化江上游奉化城中段,为明州通向台温地区的驿道之水陆节点,设有接官亭。当年朱熹正是从接官亭泊舟上岸的。后人为纪念朱熹讲学,在锦屏山东麓创立龙津书院,元至代改名文公书院。后迭经兴废,清末改龙津学堂、奉化中学堂,是今省级重点中学奉化中学的前身。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我曾在锦屏山南县学旧址办学的锦屏中学任教,每天在古代县学标配的跨鳌桥上和泮池边来回过往,在当年文曲星们聚谈的奎星阁进进出出。我当时的居所与县学主建筑大成殿仅一路之隔,在多少个晨昏里,我伫立阳台望着对面屋檐上摇曳的瓦楞草遐想翩翩。也是在那个时期,登临锦屏山是我晚饭后散步的主要路径。 在县立图书馆旧址东侧山坡,有近代民主革命家、同盟会元老周淡游的墓园。淡游先生为奉化城内人,早年在日本留学期间结识孙中山,并加人同盟会,从此一生追随孙中山。辛亥革命前他在奉化最早剪去辫子,被人戏称“和尚”。辛亥革命期间,负光复浙江的指挥联络之责,浙江光复后又在沪参与策划攻打江南制造局。在袁世凯称帝后又奔走东南开展讨袁活动,参与策划肇和舰起义。1916年孙中山视察宁波时还特地去奉化看望正在养病的他。1918年病体稍愈即奉孙之命至四川协助省长杨庶堪管理财政,次年竟殉职于任上,年仅38岁。周一生奉公,两袖清风,遗物唯一件衣箱和数十卷书而已,归葬奉化也简陋从事。直到他去世十多年后,他当年在凤麓学堂任教时的学生出资扩修墓地,形成了现在的格局。 淡游先生的墓园由墓、纪念塔、墓庄组成,也是文保单位。墓不大,墓左不远处有一座四米多高的纪念塔,塔身下方上尖,基座四壁镶嵌白色大理石,正面为塔名,左面为灵表,右面为墓表,背面为墓铭,都为同盟会元老题写。墓庄又名淡游山庄,三开间,青砖墙面,屋顶四个坡面攒尖,端庄大气,屋前平台可凭栏俯瞰墓园全貌,现在这里已辟为周淡游先生事迹陈列室。先驱足迹世纪流芳,三年前大型话剧《孙中山在宁波》在宁波公演,周是剧中重要角色,宁波各大媒体对此进行了连续报道。 从墓园往北行数分钟,见一座“定应大师弥勒佛塔”——这里就是五代时高僧奉化布袋和尚的埋骨处。这里是锦屏山的东坡,古时亦名封山,布袋和尚葬此后,又名塔亭山,有上塔、中塔、下塔,现中塔禅寺尚存。布袋和尚,五代时奉化土生土长的高僧,圆寂前留下了流传至今的偈子:“弥勒真弥勒,化身千百亿。时时示时人,时人自不识。”后被信众认为是弥勒的转世化身,此后中国几乎所有佛寺都以他为原型重塑袒胸露腹、笑容可掬的大肚布袋弥勒像,替代早期从印度(经西亚)传入的天冠弥勒造像。布袋和尚乃是佛教传入华夏大地后逐步本土化过程中的一个具象标志,是文化演化的一个节点。布袋和尚的“定应大师”之号,则是宋哲宗所赐,因当时有人向朝廷奏报锦屏山上布袋和尚墓顶屡发异光,对信众所求也很灵验——当然这只是信众的一厢愿景罢了。 锦屏山上还产野生香薷。香薷为唇形科香薷属草本植物,李时珍曰“世医治暑病,以香薷饮为首药”。明嘉靖《奉化图志》载:“本邑香薷,锦屏山产者最著名。”一路上我刻意寻觅,却不曾见到,不知是已经绝迹,还是我按图索骥不得要领。 行行复行行,终于登上山顶。伫立在旷远亭里,俯瞰山下川流不息的街市,不禁想:山是有生命的,建筑是有记忆的。倘若此山没有了那些神奇的民间流传,没有了布袋和尚墓塔及中塔禅寺,没有了全国首座中山纪念堂,没有了周淡游墓园,没有了县立图书馆及山下曾经的夫子庙、学宫、文公书院,那这座城市曾经的历史烟云迷雾该在何处依附,其独特人文禀赋又让人从何感知……忽然,“当”的一声,随即山谷里“当当当”地回荡成一片。我一阵恍惚:这是图书馆穹顶传出的钟声,还是穿越时空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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