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慕容

    平时浏览网络，经常看见有人发出灵魂一问：“成年人的友谊为什么这么难？”在浮华的现代社会里，人际交往越来越复杂、功利，一份纯洁的友谊弥足珍贵，于是不甘寂寞的人们退而求其次，寻找一种介于熟人与朋友之间负担小、交情浅的轻量社交，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安全的边界，人们称这种关系为“搭子”。

    A

    打麻将有麻将搭子，跳舞有跳舞搭子，跑步有跑步搭子，下馆子探店有美食搭子，看电影有电影搭子，溜猫狗有溜猫狗的搭子，甚至喝咖啡奶茶都有搭子。万物皆可搭子，只要一个人有足够多的爱好，就可能拥有足够多的搭子。有些搭子跟社会上流行的一种风尚有关，只产生在特定的时间段；也有些搭子却因为对某种事物的共同热爱，竟成为长久的陪伴，岁月的见证。

    二十余年前，电商在我国才刚刚起步，年轻人依然热衷于逛街。每当节日或周年庆，大商场里人满为患，会推出各种力度很大的打折满减活动，复杂程度堪比现在移动的各种套餐。商厦在周年庆之前几天就会在晚报上登出整版广告，还把部分品牌的优惠券印在上面。于是一报难求，写字楼里时髦的白骨精们蠢蠢欲动。她们取英文“shopping”的谐音，给这种相当于现在电商“双十一”的购物狂欢取了个很酷的名字“血拼”。

    血拼血拼，重点在于一个“拼”字。于是“血拼搭子”应运而生。那时候我在一个船务代理公司工作，公司职员女性居多，且大多大学毕业不久。她们在报纸上早就研究好了各种品牌的满减政策，定好了拼单的搭档，两人一组，三人一群，活动当天，早早就到商厦门口等待。时间一到，大家争先恐后地往前冲，生怕晚一步心仪的服装就会卖空。

    血拼的小姐姐们随身携带计算器、笔和便笺，成功地拼得一单后会立即按各自购买金额的比例计算满减下来的最终出资额，精算到角分，童叟无欺。当同事、闺蜜变成搭子，你会发现世界会简单许多。

    B

    我虽然不喜欢凑热闹，但总要购物吧，人在商场，钱包不由己，我不主动拼单，但搭子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盯上我了。那天我正在某商厦的男装部闲逛，忽看见一个心仪的品牌正在搞满减活动，满999减500，差不多就是腰斩了，于是想在那里碰碰运气。但逛了半天，发现打折区的衣服要么断码，要么是早就流行过的款式，正在我悻悻离去时，一位长相清秀的女士叫住了我：“是不是不够减？我们拼一单吧。”

    原来她看上了一款标价699的毛衣。她的眼里满含着热切的希冀，令人难以拒绝。

    “好吧，我挑选一下。”

    “就这件白衬衣吧，还是免熨的，看上去高端、挺括，男人的衣柜里最不能或缺的就是白衬衣。”女士说，“最重要的，它的价格加上我的毛衣，刚好达到满减的条件，这是这个专柜里唯一划算的组合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还犹豫什么。女士“啪啪啪”在计算机上敲出了各自需要承担的价格，还贴心地抹去了零头。我连忙说：“这不能让你吃亏，我去收银部换一下散钱。”

    女士温婉一笑说：“下次吧，下次你替我抹掉吧。”

    那天不知怎么地，不但稀里糊涂地血拼了一次，还稀里糊涂地交换了号码。

    到了“金九银十”，各个商场各种名目的购物活动渐渐多了起来。二十年前的宁波，总共就这么几个大型精品商厦，金光、新江厦、二百、美乐门……银泰还是后来建成的，写字楼里的小姐姐们对她们周年庆的日子如数家珍，她们平时省吃俭用、勒紧裤带，就为了届时一个商厦一个商厦地去攻城掠地。

    那天是“二百”的周年庆，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一问，居然是上个月一起拼单的女士。

    与那位至今不知道姓名的陌生女士拼单了好几次，我几乎逛遍了宁波的各大商场，她的经验和眼光帮我规避了很多购物陷阱，我买到的东西绝大多数都让我满意。在购物的过程中，我一度很想问问她的那些男装为谁而买，为何不与闺蜜一起“血拼”？但我忍住了，终究没有问出口。

    当电商崛起，逐渐成为年轻人购物的主流，大型商厦的周年庆活动也渐渐式微了，我与这位女士的搭子交情，只持续了一年多，这是个让人感慨万分的日新月异的时代。

    C

    船务公司在解放北路，与鼓楼不远。记得那时精力充沛，喜欢晨练，也不知怎么地，居然学会了跳交谊舞，自认为水平不错。那时鼓楼有舞厅，舞者以中年人居多，也有些上了年纪，我买了月票。早舞晨练的人都有自己的搭子，像我这样独来独往的少之又少。所以初来乍到第一天，我在舞池边站了半天，寻不到合适的“落单者”。正一个人郁闷地练习舞步的时候，一位戴着眼镜穿着纺绸练功裤的阿姨向我款款走来：“下一曲是慢华尔兹。我看你有点国标的基础。”

    她皮肤白皙，保养得极好，她不说“慢三”，而是说慢华尔兹，看得出是一位退休的知识分子。

    “你的站姿就不对，再贴近一点，舞伴的小腹之间要保持一个拳头的距离，微微抬头，挺胸，深呼吸，预备……”阿姨虽然上了年纪，但体态无比轻盈，当音乐响起，脚步滑动，就像一阵风靠在我的肩膀。

    虽然我跳的是男步，但显然以前无师自通的根本就是些不入流的动作，连基本的“架势”都不对。所以舞步主要还是靠她引导，她不厌其烦地纠正我的错误，几曲下来，我居然能比较自如地连接“交叉步”“花步”“倒转顺转”等几个基本动作。

    “你也买了月票吧。”我的言下之意不言而喻，但说起来又怕难为情，故而旁敲侧击。

    “行，以后你就是我的舞伴了，是搭子，不是徒弟。”

    在她的调教下，两三个月下来，我的舞艺突飞猛进，当我跟阿姨跳快三的时候，满场飞奔，旁边跳舞的人会不由自主地停下来，静静地欣赏，而我们也好像得到了生活额外的褒奖，一曲舞罢，神采飞扬。

    可惜我在鼓楼的早舞生涯只持续了不到一年，当我搬到孔浦居住后，由于上班路途遥远，就不得已放弃了早舞，以后就再也没见过我的跳舞搭子——这位阿姨，我同样不知道她姓甚名谁。再过几年，广场舞代替了交谊舞，舞厅在宁波慢慢式微。

    我每一段时期的搭子总跟这个社会的风尚变化有关，从这个角度而言，也算是见证了时代的跃迁。那些年，流行网络论坛，常在东论美食版面上发表文字，回帖者众多，版主经常组织探店活动，费用AA，我身边围聚着好几拨网友，我们以虚拟的“ID”相称，发誓要吃遍港城。茶余饭后，也会有一些娱乐，电影、书吧，都是不错的选择，反正费用各出，谁也不会吃亏。我跟美食论坛的网友们除了吃饭，约得最多的就是那时候颇为流行的“杀人游戏”了，届时，吃饭搭子的身份就变成了“杀人”搭子了。

    熟人以上，朋友未满。在快节奏的现代社会，朋友是奢侈品，幸而有搭子，在友情够不到的地方，丰富着我们的生活，也填补着莫名的焦虑和空虚。

    汤青 配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