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7版:三江月 上一版  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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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09月17日 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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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只生了我的身

□金锡逊

    每逢《唱支山歌给党听》的歌声幽幽传来,总觉得是那样充满深情。听到“母亲只生了我的身”,好像这歌词正是为我量身定制的,不禁老泪潸然。

    今夜,电视机前只有我一人,我又可以毫无顾忌地流泪翻看那终生流血的伤口了。抗战时,父母带我从武汉到浙江,从汉正街到定海,往事一串串浮上脑际。

    汉正街,梦中的汉正街呵,我年年月月惦记你!久违了,汉正街,你是我的出生之地啊!

    你这“古汉口之正街”,这绵延五百年的传奇街市,南临汉水,东接长江,明清以来就“十里帆樯依市立,万家灯火彻宵明”;万商云集、江汉朝宗;你是汉口的“城市之根”、“商业之魂”哪。

    可是,在我心中,你却永远是一个饱含悲恸的地名。八十余年前,你遭受了日寇的蹂躏,多少百姓家破人亡。

    抗战中,南京失守,武汉成为新的政治经济中心。

    1938年6月至10月的武汉会战,是1944年以前,中国抗日战争中规模最大的会战,参战日军达30多万人,中国军队达110万人。

    1938年10月中旬,武汉外围已为日军占领。日军于25日占领武昌,26日占领汉口,27日占领汉阳。

    日军飞机从1937年8月21日开始,到1938年10月25日武汉沦陷,一直空袭武汉和附近县市。单是1937年9月24日一天,日机数十架就在汉口、汉阳沿襄河两岸投弹10余枚,毁民房300余栋,炸死平民700人。在汉口汉正街泉隆巷一带投弹3枚,炸死113人,炸伤164人,震倒房屋98栋。死者血肉模糊。

    父亲暮年回镇海卧床时缓缓的叙述,似犹在耳。木楼梯腾腾地响,上来一个人,是父亲。“还不快走!”他一把搀起吓呆的母亲,他俩赶快逃命。火已经沿着木楼梯窜上来了,父母无法迈过那最后三级,咬咬牙一起跳了下去。“烟要闷死人,往火里走!”父亲带头,母亲哆嗦着跟着踏火冲了出去。街上全是人。人潮冲开几处店铺前后门,人流涌到另一条街上。

    当二叔父找到父母的时候,他们蜷缩在江边的“陆皋凹”(音)庙里。二叔父自己也失了业,只能支援父母几件旧衣服,让他们权且挤在难民堆里。二叔父又给父母腌了一小缸咸菜。父母饿了,可是咸菜未盐熟。母亲犹豫了一下去看菜缸,咸菜已经给饥饿的人们捞光了。那时我还未出生。

    后来二叔父替父母亲在汉正街找了一处没挨炸的房子,租住下来。1941年,我在那乱世的陋室中呱呱坠地。到我3岁时,妹妹也来到世上。

    回想到,1941年我出生的时候,日本侵略者正占领武汉,只读过初小的父亲到汉口码头上当记账员谋生,以养活妻子和一双儿女。我似乎看到母亲正从楼窗口用绳子把一只竹篮子吊下来,篮子里放了一些小钱,让小贩放几块红腐乳、榨菜之类进去,那便是我们的佳肴。母亲连一张照片也没有留下,母亲的容颜在我的脑子里一直空白,而这只篮子现在却依然在晃动。

    回想到,我们这家被汉口话称为“下江佬”的一家老小,告别武汉汉正街,上了航船,二叔父和史家义父踩着摇摇晃晃的跳板来送行。却没有想到,那时虚龄5岁的我从此失去了终日相伴嬉戏的妹妹,她只有3岁啊!现在想来,我宁愿当时顶替她送给别人。

    万里长江水,呜咽送行舟。这正是1945年上半年,谁也没料到,日本侵略者离投降的日子已经为期不远了。

    回想到,在浙江舟山定海,母亲最后一次离开我到姨娘家养病,那时她坐在黄包车上,八岁的我不知道她已经半身不遂了。我看到她总是在黄包车上频频回眸,不舍地望着我。现在我猜她是在为独子今后的生活担心吧。而我父亲,仅是一介乱世草民,以致母亲不得不与她丈夫、儿子一起回到娘家的海岛小县城定海来,又不得不在小县城租房度日。尽管有丈夫的亲戚从远方接济,终归是杯水车薪。于是父母只好将我寄托在镇海三叔家。

    母亲终于撒手而去,我连最后一面也没见到。父亲带我在镇海甬江口岸边拿着白幡面向舟山定海招魂。白幡飘飘,8岁的我挥别慈母魂魄。

    海岛终于解放了,宁波舟山通航了。父亲把我放在宁波镇海三叔家,独自去定海,原来父亲是去给母亲处理丧事啊。为何不把儿子带上?我想象母亲该多么孤寂。隐隐听说母亲是患风瘫病在姨娘家亡故,这到底是一种什么病?何以致命?没有人告诉童稚的我。

    父亲回来后,让我拜三婶为“姆妈”。姆妈说:“宁可死做官爹,弗可死讨饭娘。”想来三婶也在为母亲难受吧。父亲则寄人篱下,日渐衰老,挨到我师范毕业、刚开始工作时就与世长辞了。父亲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有什么牵挂。亲戚在旁告诫:“快把你父亲眼睛揉上!”我的手揉着将父亲的眼皮合上了,感到了那眼皮的冰冷。

    在户口本上,人民政府写着我本人的成分:“贫民”。我就像印度电影里贫民窟那种贫民吗?母亲大概肖羊,父亲确实肖兔,那都是老实温顺的动物,怎能抵御乱世凌厉的寒风啊。

    父亲的唯一遗物是那本新中国第一届政协文献《共同纲领》,在插页的背后,有他用毛笔书写的各部部长名单。没想到文化不高的他,一手小楷竟圆润美观,字字透露出他对新中国成立的喜悦。

    本来失业的三叔,还养了我,更加在贫困的秤杆上加上了沉重的秤砣。三叔从不和我讲话,更不对我笑。不过现在想来,幸亏他托了我一把,我这只“球”才勉强过了网。

    新中国,幸亏共产党的校长好,在我念中学时给了我甲等助学金,还全免了书费,住到学校里,总算念上了书。后来,我完成学业当上了中学教师。真是“母亲只生了我的身,党的光辉照我心”。

    母亲,父亲!现在儿子也已白发皤然了,晚年却衣食无忧,风雨有庐。两个女儿她们也很孝敬。只是儿心怀愧疚,我对父母无可奉孝了。惟愿亲爱的父母亲泉下安息!但愿妹妹仍世上健在,妹妹你不管姓金还是姓甚,晚年我们是赶上好年头了。

    说明:

    关于武汉抗战涉及之日期、军队,参考了解放军出版社1994年12月版田昭林、彭玉龙编写的《燃烧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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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波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