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一个城市,只要时间允许,我总会去参观当地的博物馆,了解和感受一个地方的历史文化。在幽暗的灯光下,我无数次注视着先人留下的一件件器物,想象着人类在遥远岁月的生活,心里默默地和消逝的时光作无声的对话。这些被今人称之为“文物”的器物,吸附着丰富的信息:它们出自谁的制作?它们从何而来为谁所有?在漫长的历史时空里又有着怎样的经历?带着这些好奇与疑问,我一次次在博物馆的展厅里盘桓踯躅、追问探寻,一次次被先人的智慧和创造所感动。 而那次在湖南省博物馆看到“皿天全方罍”时的震惊,比任何一次参观都要来得强烈。 由于行程安排比较紧,在博物馆的时间只有一个小时。在参观了名闻遐迩的马王堆古尸“辛追夫人”之后,解说员将我们引到一尊青铜方罍面前。在金褐色的光晕里,只见方罍器形高大,造型雄浑,通体集立雕、浮雕、线雕于一身。四角和四面中间共饰八条粗大扉棱,以云雷纹衬地,肩、腹分别以大兽面纹为主纹,空隙处填夔龙纹。在主纹和扉棱上,又饰有云纹。前后两面正中,上下排列两立体兽首;左右两面肩部各有一兽首衔环。在灯光的照射下,青铜方罍精美大气、富丽堂皇,参观的人群发出了“啧啧”的赞叹之声。 罍,是古代用于盛酒的大型礼器,在王公贵族的宴会上经常可以看到它的身影。青铜罍诞生于商周而止于战国,流行的时间短,传于后世的更是数量稀少,因此尤显珍贵。这尊方罍铸造于商代晚期,因器口留有铭文“皿天全乍(作)父己尊彝”,被后人命名为“皿天全方罍”。“皿”是器主的族氏名,“天全”是器主名字,“己”是器主“天全”先父受祭拜的庙号之名。“皿天全方罍”是至今发现最大的商周时期方罍,堪称“方罍之王”。 随着解说员的介绍,“皿天全方罍”的前世今生就像曲折迂回的山路在眼前展开,人们的赞叹很快变成了感叹。而在我的耳畔,展厅里的声音渐渐隐去,随之响起的是1922年那场暴雨带来的喧哗之声。 那场落在湖南省桃源县漆家河的暴雨,一连下了几天。一个艾姓农夫踏着雨后泥泞,上山料理自家农田,发现原先熟悉的山坡被雨水冲出了一道沟坎。就在他抬腿跨过沟坎的时候,突然看到泥沟中有一个黝黑的物件,便顺手挖了出来。这个从泥水中挖出的物件,就是“皿天全方罍”。艾姓农夫觉得这器物颇为奇特,也甚为好看,便带回家中作储物之用。湖北的一个石姓商人闻讯而来,看到精美至极的方罍,当即出价四百银元购买。农夫惟恐有诈,派长子抱着方罍盖到小学校找钟姓校长询问。钟校长从器盖铭文得出此非一般古物,当他听说石姓商人的出价,当即表示愿以八百银元购买,并将方罍盖留下,让农夫之子回家把器身取来。小伙子得知此物可卖如此高价,惊喜若狂,一路奔跑一路呼叫:“发财了!发财了!”喊叫声在村子里回荡,石某听到后知道遇到了识货之人,便丢下四百大洋,抱着方罍器身匆忙离去。 如果将方罍的盖和身比作兄弟,从此哥俩天各一方;如果将方罍的盖和身视作一体,从此身首分离异处。 钟校长获得方罍盖后,呈请桃源驻军团长周磐“缉拿奸商”,希望能得到全器。数月后,石某也托人找到周磐,出价四五万银元欲购方罍之盖,但周磐并未应允。后来石某又去常德求助驻军师长贺耀祖,贺派兵到钟所在学校搜寻方罍盖而未果。受到惊吓的钟校长找到周磐,愿将方罍盖捐献给国家,但希望能资助兴学。周磐立即给了钟校长五千银元,并另给期票五千元,方罍盖遂归周磐。当时的段祺瑞政府获知方罍出土,曾“严令追缴”,湖南省省长赵恒惕也扬言要追缴至省政府保管。周磐采取拖延策略,使段、赵追缴均未成功。1952年周磐被捕,交待了方罍出土和流传的详细过程,并献出方罍盖,以期“立功赎罪”。方罍盖便由湖南省文管会保存,1956年移交给湖南省博物馆收藏。 方罍器身则颠沛流离、辗转他乡。先是被石某以高价转手给上海的古董商,后又经过一个个古董商和收藏家或艳羡或贪婪的双手,流落日本到了新田栋一手中。1992年,时任上海博物馆馆长、著名青铜器专家马承源应邀访日,在新田栋一家中与方罍器身不期而遇。他敏感地判定这就是“皿天全方罍”的另一半,便提出让方罍器身和器盖合一,到上海展出,但终未成功。而新田栋一得知这尊方罍还有器盖的消息后兴奋不已,专程来到中国,表示愿意出资三十万美元为湖南省博物馆新建一座陈列馆,并赠送一件中国西周早期青铜器,以换取方罍器盖,被中方拒绝。 时间到了2001年,新田栋一因遭遇事业挫折与家庭变故,决定将方罍器身出售。上海博物馆与北京保利艺术博物馆闻讯后,联合筹集一笔巨款前往美国参加竞买,期望能使这尊身首异处的中国青铜瑰宝完整合一。不料,一位法国买主竟以高出中方近四成的价格将其竞拍而得,致使方罍再次失去了身首合一的机会。 直至十三年后的2014年,方罍器身再度出现在纽约佳士得亚洲艺术品拍卖会的目录上。这一次,湖南文博界、企业界和收藏界代表组团赴美,决心要让方罍“身首合一,完璧归湘”。但跟卖家洽谈后,对方开出五千万美元的高价,如果继续走拍卖程序,还可能拍出更高价。为了降低国宝回国的风险,湖南省博物馆最终决定发函给佳士得亚洲区总裁,要求洽购;国内拍卖行和买家也纷纷呼吁华人个人藏家放弃购买,并联名发表言辞恳切的公开信,支持国宝回归:“恳请海内外华人藏家在拍场中以大局为重,万勿以个人好恶哄抬价格,期待全球华人藏界和衷共济,为后世子孙计,促成此次国宝回家的盛举,成就中华收藏的又一佳话。”当代表团将从长沙带到纽约的3D打印器盖模型严丝合缝地盖上器身时,佳士得公司和卖方,都已经认同了方罍的最终归宿。在各方善意促成下,代表团以低于预计拍卖成交价一半左右的价格,与卖方及佳士得公司达成了购买协议。购买方在协议中承诺,此方罍将由湖南省博物馆永久收藏,永远不再出现在拍卖会上。 异处近百年的方罍终于身首合一,分离近百年的兄弟终于在故乡团聚。 参观的人群已经跟随解说员转往其他展台,我却还在“皿天全方罍”前久久伫立。这尊经历了三千六百多年风雨洗礼的青铜方罍,有着摄人心魄的气势,站在它的跟前,神秘久远的历史气息和一种不可撼动的威严扑面而来。制作这尊青铜方罍的先人,肉身早已化为草木,他们留给后人的,不仅仅是青铜器的精美,更是留下了生命的印记、文明的痕迹。我端详着方罍上的纹饰和铭文,这每一个字、每一根线条都蕴含着丰富的内容,让我们知道祖先曾经崇拜什么,信仰什么。站在展厅环顾四周,我看到的不仅仅是一件件古物,而是在阅读先人一段段社会生产和生活的历史,是在回望民族的根脉所在。我想,这也是我们为什么如此执著于文物回归、千里万里去追寻的原因。 许多年前,我在伦敦大英博物馆33号展厅看到了满屋的中国文物,而且这仅仅是该博物馆收藏的两万三千件中国历代稀世珍宝中的很少部分。虽然明白这些文物来源不一,并不一定全都是从中国掠夺而来,但透过展柜的玻璃,我总觉得它们就像漂泊异国的游子,在等待着回到祖国的怀抱。近些年,随着中国国力的强大和文物意识的增强,国家逐步探索、建立起了综合使用外交斡旋、协商谈判、执法合作、司法诉讼等方式的流失文物追索返还体系,民间出资、竞拍赎回文物的消息也时有耳闻。有日益强大的后盾作依托,相信更多文物将挣脱羁绊,回归祖国。 我想起了一部描写马家窑文化的专题片,想起了其中的一段文字:“不管有多远,漂洋过海接你回来;不管有多远,跋山涉水只为多看你一眼。我们的祖先,从远古时代走来,开启灵智,在这片土地上栖居。高山大河,岁月悠悠,陶罐上的纹饰,归来的文物,即是我们找回自己曾经缺失的皈依……”这既是对文物回归的深情呼唤,也是每个中国人对于中华优秀历史文化的自信与承诺。 投稿E-mail:ljz@cnnb.com.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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