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洗净的鸡盘进一只大号甑头,放入几段黄芪和一些姜片,撮一撮盐,倒少许酱油,最后倒入一整瓶的黄酒,便合上盖子。这时,大镬里的水已热气腾腾,便把甑头放入大镬里,再盖上镬盖,这便是我妈说的隔水焖。我妈做完这些,擦了擦手吩咐我,下午你管好镬灶,火不要太旺,一爿柴爿亮亮就好了。 晚上吃饭时,我妈才从大镬里端出甑头放到饭桌上。掀开盖子,随着一阵热气腾空升起,一股香气钻进鼻腔。这时,我妈用筷子戳碎鸡体,把一块块鸡肉夹到我和妹妹碗里。这便是我最早吃的红焖鸡,妈妈的味道,恐怕一辈子也忘不掉。 吃红焖鸡,只是过年的时候才会有。吃完美味的鸡肉,晚上躺在床上,心里便生出些许隐隐的疼,昨天还活蹦乱跳的鸡,今天就吃进了肚子。这些鸡,朝夕相处快一年的时光,每只鸡我都起了名字,白鸡是“草鸡”,最受宠爱,几乎每天生蛋,而且是双黄蛋。小黄也是“草鸡”,个子不大,但生的蛋不小。雄鸡都按个头的大小起名:大雄、二雄、三雄。“草鸡”是生蛋的,舍不得杀了吃肉;雄鸡养到过年时才杀了吃,除了自家吃,还卖几只贴补家用。 其实,养鸡不易。那时,住在马路边,鸡都在马路边上的草地或竹林里觅食,时有会被经过的汽车轧死。每当发生此种情形,望着绝尘而去的汽车,我愤怒得咬牙切齿。要是轧死的是“草鸡”,看到血肉模糊的体内还有许多软软的鸡卵,我和妈都非常心疼。公路边有农民的菜园,虽然四周围着篱笆,但总有特别活络的鸡飞进半人高的篱笆吃菜叶,把菜啄成光秃秃的树干似的。园主气不过,就在菜园里撒些老鼠药,那些飞进菜园的鸡,见到园子里散落着的米粒不免狂喜,以为天上掉馅饼了,压根就不知道噩运降临。有天傍晚,我端起“鸡糠甑”,抓了几把糠,再盛上一小碗米饭,倒些水搅拌均匀,端到道地去喂鸡,只见“二雄”昏昏沉沉,步履维艰。我朝着正在灶间洗碗的母亲急忙大喊:“姆妈,快来看,‘二雄’好像是生病了。”听到我的叫喊声,母亲丢下手中活来到道地,她一见“二雄”的情形,焦急地说:“可能是吃到老鼠药了。”母亲把“二雄”按在地上仔细察看后说:“快把剪刀拿来。”当我把剪刀递给母亲时,只见母亲已经拔去鸡颈上的鸡毛,剪刀对着鼓胀的食道剪开一个口子,把那些吃进的食物抠出来,有砂子,有稻谷,还有米,那个米必定是拌了药的,我们从来不用米喂雄鸡的,只有当“草鸡”生蛋后咯咯咯地叫时,才会抓一把米作奖励。用水把鸡的食道洗干净,再用针线把口子缝合。估计药物还停留在食道中,没有完全进入鸡胗,“手术”挽救了“二雄”的命。 我家的鸡窝安在厢屋走廊边,四周用木板围着,中间是个上下活动的门,鸡进窝后便把门放下,并插上插销。尽管鸡窝安全牢固,若是被黄鼠狼惦记上,就麻烦不断。有个冬日的晚上,我被母亲呼喊声惊醒,同时也听到鸡群发出凄惨的叫声。这时,母亲一边大声驱赶,一边握着什么物件沿板壁敲打奔向鸡窝。我也腾地起床跑向鸡窝。母亲打开鸡窝的门,把手伸进鸡窝里数鸡,像是不确定,吩咐我把美孚灯点来。我跑回房间,取出火柴,点亮灯,捧到鸡窝边。母亲接过美孚灯,伸进鸡窝门察看。我也蹲在母亲身边朝鸡窝里看,只见鸡们挤在一起,瞪着眼睛,咯咯咯地叫,脸上还留存着劫后余生的惊恐之色。可能是鸡们的及时报警,也可能是母亲及时驱赶,鸡没少。黄鼠狼是鸡的天敌,这回失手定然不会甘心。果然,时隔不久黄鼠狼又惦记起我家的鸡,或许它总结了上次的失败教训,这回竟然得手。当我们闻声赶到,一只鸡死在鸡窝边,另一只鸡嵌在离鸡窝不远的走廊门下的石缝里,缝隙太小,黄鼠狼无法把鸡拖出去。 住到县城,母亲依然养鸡,仅三两只而已,逢年过节偶尔也烧红焖鸡。后来,母亲嫌脏,就再也没养过鸡了。 红焖鸡是宁海的一道名菜,哪里的红焖鸡好吃,一时便会引起吃货们趋之若鹜。我算不上吃货,但也吃过不少地方的红焖鸡,双峰吃过,梁皇山吃过,连头山吃过,几年前吃过越剧团边上土菜馆的红焖鸡。最近,我又吃了一次红焖鸡,感慨颇深。那天吃饭,朋友是发了定位给我的,但一时懒得找,便电话询问,才知道是在某某地方的对面。这是新开的一家店,直接用红焖鸡命名的饭店恐怕也不多,两间两层的街面才两个包间,其余是茶室和活动室之类的,貌似“不务正业”,这不是浪费了许多的空间吗?店家却说:“我们主要是通过预订做外卖的。”这倒是别有新意。店内挂满了名人书画,仿佛是展厅,这倒又是一个新意。 少顷,朋友也到了,说吃饭还早,先去山上走走。驱车至山前,见满眼的竹林,不时有鸡鸣声传来,步移境换,转过一弯,眼前便出现了散放在竹林里的鸡,东一群,西一堆,漫山遍野。这时,只见一老者从竹棚里抱出几包蛇皮袋,解开袋口,把黄灿灿的玉米往竹林里的鸡群里撒。我望着竹棚内堆着的蛇皮袋问:“这些都是用来喂鸡的?”老者点了点头。朋友说:“这山是被‘红焖鸡店家’所承包的。” 夕阳把一根根竹子的影子投到地上,影子空隙间呈现出一道道金黄的阳光,这光泽让人浮想联翩。这时,心里想着,晚上吃的红焖鸡是否有妈妈的味道。 回到店里,我好奇地走进厨房,想知道是怎么个“焖”法。一只极大的生铁锅,我掀开盖子看看,只见底部放着三爿瓦片,无水,一只瓷锅搁在瓦片上。厨师又掀开瓷锅盖,一股蒸汽冒上来,香。着实出乎我的认知之外,全然不似我妈的隔水焖,而是干焖的。 大伙一落座,那个瓷锅便搬上餐桌,鸡的色泽正是夕阳投在竹林地上的红。哟,辅料倒不少,有猪肉、肚片、红枣、栗子、黄芪、山黄精、香菇……我伸出筷子,在鸡大腿上夹了一块送进嘴巴,香,肉质味美松软,又不失嚼劲。或许辅料太多之故,味道非常“热闹”,吃不出妈妈的清口味纯。也是,妈妈的味道自然是世间唯一,岂能复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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