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夏天,母亲摔倒后脑部受伤,病恹恹的,时常坐在家门口望着天边的云彩发呆。我去乡村陪伴老母亲,端茶倒水,没话找话。 我说:“妈,你有八十年没有去宁波了吧?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在月湖边上住过的家吗?”母亲没吭声,她表情凝重,依然抬头望着天空中一条孤独的白线——它像一支穿云箭,射在母亲的心坎里,让母亲穿越时光,又回到了快乐无忧、天真烂漫的童年岁月。 A 其实,母亲的娘家在宁波月湖附近一个叫王家居宅的地方。曾记以前,母亲总是对我说,我小时候的家在月湖边上,在那时,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你的外公穿着长衫、戴着礼帽,自行车骑得飞快,而我呢,坐在后车架上,搂着你外公的腰,你的大舅和小舅在后面欢快地追逐,我们一家人在月湖边上过得多快乐啊! 这是一幅穿过岁月和风尘的恒久的人间温馨图。母亲总是唠叨着难以忘怀。 母亲又说,美好的时光总是稍纵即逝,灾难却是接踵而至。日本侵华战争爆发后,人神共愤的日本鬼子不久即兵临宁波城下。而偏巧,外公那时又去甘肃兰州出差,外婆在惶惶然间拖儿带女逃到了自己的娘家:一个三面环山一面临海的小山村。外公回宁波后,发现城中满目疮痍,家人流离,曾经的温馨家园已经人去楼空。匆匆忙忙赶到小山村,发现一家老小安好,心才安然。后来,为了养家糊口,外公又去了宁波城工作,没多久,外公便不知行踪。 后来,有消息传来,说外公已经不在世间。 母亲说,以后的日子,一家人居无定所,外婆含辛茹苦。大舅小小年纪便给有钱人做长工,小姨给镇上一户人家当童养媳,小舅有点贪玩,只适合去放牛,而母亲是最小的,在她的外婆家搓草绳,等待长大…… 正当我想着这些的时候,母亲突然开了口,她缓缓地说:“不是八十年,是七十年。1951年我16岁,去过一次宁波。”顿了顿,母亲又说:“那年你大舅要结婚缺钱,我把我母亲给我的金戒指去宁波城里厢找了熟人典当兑了十五元,自己用一元钱买了一条花裤子,然后在月湖边小时候曾经住过的地方来来回回走了几趟,又急忙忙地赶回来。” 母亲语言清晰,有条不紊,我心里踏实了许多,而我的思绪又回到了往年…… 1981年,我13岁。那年冬天,父亲去宁波开会,我吵闹着也要跟着父亲去宁波城。父亲不同意,他说我是去开会的,又不是去走亲访友,带着你这个“跟屁虫”太麻烦了。这时候母亲发话了。她对父亲说,带上你的儿子吧,我都三十年没有去宁波了,让他去月湖边上走走,顺便看看我小时候住过的家还在不在?给他早已不在人世间的外公在茫茫人海里叩几个响头。 既然母亲发了话,那父亲也只能默许,因为家里母亲说了算。我雀跃着凌空而起。 到了宁波,在月湖边上,父亲带我去那里寻觅:恍惚的老房子,屋檐下有缩着双手晒太阳的老人,慈祥的笑容……似曾相识却又不曾相识。但心底却有一股暖意,因为那是外公外婆、母亲及舅舅们一家人生活过的地方。 我和父亲从宁波回来。远远的,就看到母亲在阊门口翘首。母亲问:宁波大吗?月湖边上的房子还在吗?我说比我们村里的房子好多了。当母亲再次询问的时候,我讪笑着跑掉了,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城隍庙旁的风味小吃。 B 1991年,我已经参加工作。那年春天,我带学生去月湖,正当我们坐上车快出发的时候,母亲赶了过来。母亲说她也想去“春游”,想去月湖边上看看自己曾经住过的家还在不在?可我嫌母亲衣服穿得土气,嫌母亲跟着我会被同事“偷笑”,为了所谓的面子,我“冷酷”地拒绝了母亲。我说我带学生去春游,你跟着去凑什么热闹。母亲看了我几眼,失落地回去。如今回想起来,这是我永远的伤痛:我不应该这样。 当我回来的时候,母亲又问:月湖美吗?我小时候曾经住过的房子还在吗? 我对母亲说,城市变迁日新月异,你小时候住过的房子我没有时间去找,估计也找不到了,但月湖越来越美丽,湖水像你小时候清澈的眼睛。 母亲被我逗笑了,她揉了揉眼睛,理了理头发羞涩着,宛如又回到了小时候。那年,母亲56岁。 2009年,父亲病故后,我在家里待了两年。 2011年,我决定去宁波工作。 母亲问:你工作的地方在哪里啊? 当我告诉母亲就在月湖附近时,母亲兴奋着、激动着,她用安详的眼神看着我。母亲说,月湖好啊,那是一个好地方,是我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你踏踏实实去工作吧,你外公会保佑你的。 因为工作的地方离月湖近,不忙的时候,我爱去那里悠闲溜达。月湖明澈,如圣洁的女子,我常坐在古老的石拱桥上,望着她呆呆出神,神思翩跹;有时信马由缰,逛逛一座座穿越时空的古建筑……我曾在青砖石巷、飞檐翘角的宝奎巷凝神悄然,寻觅往昔的线索;我曾在亭台楼阁、临湖而建的贺秘监祠伫立长坐,掩卷深思……我可以一梦千里,穿越岁月和文人墨客隔着时空会晤:唐代的贺知章、北宋的王安石、南宋的史浩、宋代的杨简、明末清初的万斯同……他们乘风而来,神采俊逸,傲世独绝。而我置身其间,在觥筹交错间看高士徘徊、美女掩映……似腾王高阁、山阴兰亭千古之嘉会。 C 我偶尔回乡下,母亲总是问:月湖变化大吗?你工作顺利吗? 我说以前是小宁波,现在是港通天下的大宁波了,一进宁波城,我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接着,我又说现在的月湖越来越有味道了,城市气象万千,月湖光泽熠熠,古建筑修葺一新,保存完好。边上有天一文苑艺术馆,有月湖清真寺,有银台第,还有院士林……我语速飞快,滔滔不绝。 母亲糊涂了。她问:什么叫院士林?我笑着告诉母亲,就是在月湖边上的一块空地里栽种上许多高大挺直的银杏树,然后在树上挂一个牌子,写上院士的尊姓大名,让游人驻足观赏,让后人更加景仰和敬爱。母亲又问:院士是什么?我忍俊不禁,说院士就是科学家,宁波人是最聪明的,名人辈出,所以科学家特别多。这下,母亲明白了。 有时,母亲会跟我说,昨晚又梦见月湖了,又回到了从前,还梦见了你外公。你这次回宁波,给我带些纸钱过去,在月湖边上烧给你的外公。我偷偷地笑了。月湖,就是母亲魂牵梦绕的故乡,那里有母亲许多眷恋难忘的童年的欢乐时光…… “等我身体好了,我得去趟宁波,去看看月湖,去看看我小时候住过的家还在不在?再不去,就没有机会了。”母亲突然扭头看着我,用一种很坚定的眼神。 我立马站起来,对母亲说:“妈,你先把身体养好,等你好了,我陪你去月湖看看。” 在宁波,在月湖。面对千姿百态、风格迥异的城市雕塑和古老的建筑,面对络绎不绝、衣香丽影的人群,面对琳琅满目的商品……母亲微笑着喃喃自语:宁波真好,月湖的变化真大!你们这一代人真幸运! 是的,我的母亲已经有七十多年没有出过远门,她一辈子生活在那个三面环山、一面临海的偏僻的小渔村。她爱坐在故乡的家门口,总把自己最美好的愿望和希冀嘱托给悠悠的白云,告诉他们要在蓝天之下自由翱翔、快乐飞翔……而如今,当母亲来到宁波,来到她的出生之地月湖之边,看到咱们的宁波、咱们的月湖的美丽景色,怎能不发出由衷的感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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