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8版:三江月 上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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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2月31日 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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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扁担

□陈建苗

    有一天,整理老家的杂物间,发现门后立着一根扁担,油亮的扁担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当年司空见惯的家什,现在成了稀罕之物,我赶紧找来抹布擦去上面的灰尘,仔细地端详起来:扁担约有一米六长,内侧用红漆写着父亲的名字,落款是“九三年”。我知道,这是父亲的笔迹。细想一下,三十年前父亲的年纪,正好是我现在的年龄。用手摸着这根扁担,仿佛还能摸到父亲的余温。这根扁担,承载着父亲对家庭的责任和担当,承载着父亲生活的艰辛,也承载着我对父亲的怀念……

    扁担是过去农村家庭必备的用具。当时,搬运什么东西,一般是靠人扛肩挑的。印象中,父亲的肩膀上总是离不开一根扁担。扁担和土地,伴随着他的一生。父亲种了一辈子的地,不知道他用了多少根扁担,不知道他肩膀上的老茧有多厚,也不知道父亲的肩膀承载过多少重量。

    小时候,每次去二外婆家(亲外公外婆很早就过世了),我就嚷嚷着要坐进箩筐。父亲总是把我放进垫满棉絮的箩筐里,另一只箩筐里放些送给二外婆家的物品,有时干脆放一块石头配重。父亲挑起来一晃一晃的,我坐着感觉真是惬意。我喜欢探出脑袋,趴在箩边兴奋而好奇地打量这个世界,一忽儿看看低飞的小鸟,一忽儿看看路边的花草。父亲用慈爱的目光看着我,不时提醒我用手抓牢箩筐的沿。当父亲跨过沟渠时,箩筐摇晃得很厉害,扁担也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音,这时我就本能地缩回筐里,发出“咯咯”的笑声。

    那时,没有自来水,吃水主要靠河水。河埠头是取水的主要场所。往往天刚蒙蒙亮,父亲就挑着水桶去河埠头担水。经过一夜的沉淀,河水变得清澈了,正是取水的好时光。父亲踩着埠头的踏级,弯下腰先后将两只水桶往河里一按,舀满了河水,然后腰一直,肩挑水桶回家,把水倒在已经见底的水缸里。这样来来去去七八趟,七石缸里的水就满了。然后,父亲放些明矾搅一搅,水慢慢地变得更加清澈了。清晨,我从睡梦中醒来,起床揉揉眼,不见父亲的身影,却见两只水桶倒放在门口,一根扁担斜立在墙角。问过母亲,才知道父亲担好水,又出门去田畈里忙碌了。

    父亲当了四年的大队长和二十多年的生产队长。他热爱集体,勇挑重担。每逢农忙季节,他安排分配全队的男女社员干活,先安排放暑假的学生和年老体弱的社员干稍微轻一点的活(相比较而言,实际上也很累)——割稻,然后安排男女正劳力干中等强度的活——打稻,再安排男壮劳力干重活——挑谷箩担。重活自己先带头,父亲手持扁担站在田塍上,顺势一弯腰,把扁担往肩上一扛,两腿猛一使劲:“一、二、三,起!”挑起两大箩筐湿漉漉的稻谷。这担子大概有两百来斤,重担挑在肩上,脖子上的青筋也凸现出来了。扁担合着父亲的脚步,一上一下地晃悠着。父亲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向生产队的晒场,路上留下了深深的足印。

    一天挑下来,父亲已是精疲力尽。母亲帮他脱下上衣,只见父亲两个肩膀都是红红的。母亲连忙帮着用热水去敷,父亲疼得直咬牙。只要毛巾轻轻一碰,肩上有些地方就会破皮。日子久了,父亲的肩膀慢慢地起了老茧。

    等稻谷晒干后,父亲就会组织社员上缴公粮。选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先把要缴的公粮在晒场上再晒一遍,以防谷粒水分超标。午后,把稻谷收起来装满箩筐,队里年轻力壮的社员每人挑一担。这一担足有一百五十斤重,要挑到三四里远的公社粮库。午后的阳光很猛烈,父亲挑着谷担走在前头,十几个社员挑成一支长长的队伍。走了一半路程,他们身上的汗水已经浸湿了衣裤。父亲就先停下脚步,放下担子,对后面的社员说:“休息一会儿。”大家便依次停下来把扁担搁在两只箩筐上,坐在扁担上休息,然后摘下草帽一边“呼吱呼吱”扇着凉风,一边吹着牛皮,寻点开心。沿路有其他生产队送粮回来的社员,见到熟悉的就打个招呼,寒暄几句。有时也会遇到邻村有点姿色的女人,有的社员就会故意挡着人家的路,没话找话,调侃一番,弄得女人面起羞色,引得大家起哄笑闹。这时父亲便会笑着高声阻止:“好了!好了!”说完,他弯腰起身继续挑着谷箩担往前赶,后面的社员也自觉地一一跟上。

    到我十四五岁时,生产队里分口粮的时候,我也用得上力气了。称好的稻谷盛在大箩筐里,每箩足足有一百多斤。因我家离晒场只有二三十米,我和父亲便一起抬谷箩回家。父亲怕我肩嫩,站在后面先将扁担上的绳索往自己身边移,这样重心就往父亲倾斜了。父亲问我:“重不重?”为了减轻肩膀的压力,我双手托着扁担走在前面,口里虽说“还好,还好”,但走路已经摇摇晃晃了。

    那时,家里吃口多,每过十天半月都要到大队的机站(抽水机和碾米机共用一只电动机)去碾米。父亲每天组织社员干农活,只有到农闲和下雨天不出工,才能安排自己的私活。我看着父亲辛苦,于是心里也想着为父亲分点扰、挑点担。一个星期天的上午,刚刚下过雨,路面还是湿湿的,父亲准备挑谷子去碾米。我跟父亲说:“让我也试试吧。”父亲看看我,似乎在问我:“行吗?”我点点头。父亲就答应了我的要求。他挑着一百二三十斤大箩担,走在前面,我挑着七八十斤的小箩担跟在后面。开始觉得还行,但渐渐地有点吃力了,走出二三百米后,就开始气喘吁吁,盼着能有一个地方放下担子歇一会。机站离我家有一里半路,又是沟渠边的小路,旁边还种着毛豆,还经常有缺口出现。湿滑泥泞的小路,空手走走都费劲,挑着担就可想而知,而且中途担子无处可放。我看着前面挑担的父亲,只见他稳健地向前行走,肩上的扁担像一钩弯月,一会儿在右肩,一会儿在左肩,发出的响声很有节奏。而我不会转肩,“独肩挑”显得非常艰难,但还是硬撑着,低头看看脚下的小路,抬头看看远处的机站,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尽快挑到目的地。

    终于跨进机站的大门,我迫不及待将一担稻谷“脱肩掼”。箩担摔到地上发出的声音,引来了大人们的目光。此时的我,满脸通红,大汗淋漓,心脏“怦怦”响,似乎快要跳出胸腔,整个人几乎有虚脱的感觉。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没有一句安慰的话,只是让我坐到旁边的一条凳子歇一会,他自顾自地在一边帮忙碾米了。过了一个多小时,我家的米碾好了,父亲默默地将米全部装入自己的箩筐,让我的箩筐只装些糠,这样我的担子只有五六十斤重,挑回家略显轻松。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拿起扁担就会有胆怯的感觉……俗话说:“跳出田塍万丈高,除出种田样样好。”我一定要离开农村,挑担太辛苦了——那是我十四五岁时最宏大最迫切的愿望。

    恢复高考不久,我考上了一所中等专科学校。那一年我十八岁,第一次出远门,父亲挑着被铺行李送我去上学。先挑到汽油船,坐船去县城,再从码头挑到火车站,一路上,父亲没有怎么说话。到了站台上,我向父亲挥了挥手,就走进车厢,放好行李。推开车窗,看见父亲还站在不远处,脚边立着他那根扁担,只喊了一声:“你要小心哦!”那一刻,我的眼泪快要掉下来了。火车缓缓开动,站台上的父亲,面朝火车开动的方向站着,许久未动。火车越开越快,父亲和他的扁担离我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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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波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