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舞台也许可以算是世相百态的最佳观照场了。在那里,我们会看到悲剧将人性崇高化,由于它有着以悲抚悲的情感力量;正剧则将道德严肃化,因为它具备高台教化的训导作用。那么喜剧呢?似乎直到今天,也没有任何一个专业学者或业内专家能够精确、全面地提炼出喜剧的意义与内核。但即便如此,我们依然可以用自己的方法去理解这一戏剧表演样式中的独特类别。比如我们可以观看一些优秀的喜剧演出,可以阅读一下茅盾文学奖获得者陈彦先生创作的这部长篇小说:《喜剧》。 《喜剧》乃陈彦先生“舞台三部曲”的收官之作(另两部为《装台》和《主角》)。小说的主人公是从事秦腔丑角艺术的贺家父子三人。贺加贝和贺火炬出身梨园世家,自幼子承父业,学习如何通过唱、念、做、打来逗人发笑 。但这对在舞台上插科打诨的兄弟,在舞台下的生活却是悲喜交加。尤其贺加贝的人生,实在令人唏嘘。他从少年时代起,便痴恋着团里的当家花旦万大莲。可人家是容貌出众、才艺过人的台柱子,素来只与玉树临风的英俊小生成双作对,根本看不上像贺加贝这样天生一副搞笑长相的丑角。贺加贝为此痛苦不已。世间之事,往往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情场失意的他,在戏场竟渐渐得意起来,用贺家老父亲“火烧天”的话来说:“丑角的春天要来了!”快节奏的时代之中,每个人的生活压力都很大,而看上一场趣味横生的丑角戏,观众便会觉得轻松快乐,万虑皆消。就这样,贺氏兄弟很快凭着精湛的演技成名成角,大红大紫。只是:哥哥贺加贝在那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般的成功之中,逐渐忘却了父亲临终前语重心长的教诲,从而背离了作为一个戏曲演员应该秉持的操守。而弟弟贺火炬尽管也曾一度沉湎欲望,误入歧途,好在及时痛定思痛,迷途知返,走上了不断提升表演技艺、踏实追求艺术效果的正道。 《喜剧》中塑造了很多鲜活立体的人物形象。除了贺家父子外,贺加贝邀请过的四位编剧同样是人各有面,栩栩如生。“火烧天”过世后,贺氏兄弟开始自谋生路,起初在一处农家乐剧场演出。苦于剧本荒,贺加贝请来了父亲生前的至交南大寿进行创作。这位老编剧的作品虽说文辞佳妙,格调高雅,却因过于恪守传统而和时代有些脱节。贺加贝无奈,只得另换编剧。随后而来的是一个因为非常崇拜日本作家村上春树、故而自取笔名叫作“镇上柏树”的作家。镇上柏树有着文人多情善感的性格特点,爱上了贺加贝之妻潘银莲,进而陷入了道德和情感皆无法自处的艰难困境。外加此人尽管也有一定的名利追求,但终究还想保留点文人尊严,所以不愿按照农家乐老板的要求,书写那类低俗乃至恶俗的作品,最后干脆不辞而别。王廉举原是个餐馆小老板,脑子活络,主意多,文辞尚可,是贺加贝自立门户开办“梨园春来”剧场后所聘请的剧本创作者。可惜这位半路出家的编剧唯市场是从,毫无艺术底线。到后来,还给贺加贝惹下了不小的麻烦。大学副教授史托芬倒是个正经学院派编剧,对喜剧的概念、性质、分类可以如数家珍,滔滔不绝。他一心想为贺加贝打造出一个“贺氏喜剧帝国”。可他到底禁不起资本力量的诱惑,盲目地媚俗、趋时,最终给他的老板贺加贝换来了一个“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的颓败结局。 所谓“做戏先做人”,当贺加贝对艺术渐失敬畏之心的时候,他的私德也正处于日益沉沦的危机之中。他对万大莲苦心孤诣的爱恋看似痴情,实际上是一种近乎走火入魔的执念。而且他的追求方式不是寻找心灵共契,而是展示豪宅别墅。此外他还辜负糟糠,抛妻弃子……平心而论,戏曲演员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行业——多少人演了一辈子戏,一辈子都无法声名鹊起。所以舞台上能出现一个像贺加贝这样有才华的丑角演员殊为不易。可叹他没能珍惜自己,珍惜艺术,反而一手酿成了不幸的人生。 陈彦先生借喜剧之名,用喜剧笔法,写喜剧演员,道悲剧人生。这辗转跌宕之间的悲喜徘徊,由喜转悲的真正原因,着实发人深省,引人深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