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8版:三江月 上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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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01月20日 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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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瓶蟹酱解乡愁

□裘七曜

配图 汤青

回乡小住。去海边走走,偶遇金女嫂。

金女嫂六十出头,身材瘦长,已有些许白发,但热情爽朗,气色很好。她的男人在海边养塘,金女嫂也常去帮忙,夫唱妇随,日子滋润。

我看到塘边的河旁,有几只长长的用细细的尼龙线编织而成的笼子。边上,眼睛像火柴棒一样的红钳蟹嘴里冒着泡,默不作声地爬来爬去,一不小心,钻到张着的“嘴巴里了”,在里面遛了几圈,这才发现根本没法出来。于是,挥舞着大钳在笼内恼羞成怒。金女嫂说:“红钳蟹碾蟹酱味道不错,如果你也喜欢吃,哪天进笼的多,我可以送到你大姐处,让她帮你碾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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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钳蟹酱,那是窖藏在记忆深处一道妙不可言的“佳肴”,曾在我年少的时候为我们的生活增添过不少生气,我肯定喜欢吃,但我有些不好意思。我说:“阿嫂,如果你张到的红钳蟹多,可以去市场上卖啊。”她笑嘻嘻地说偶尔去卖过几次,但大多数送人了,有时候张到的红钳蟹不多,就直接喂自家养的鸭子了。顿了顿,她又说:“别人总是问我,你的外甥女才初中毕业,个儿已蹿到一米七十多了,在吃什么补品呀?我回答:‘鸭蛋,就常吃我家鸭子生的蛋。’”听着金女嫂幽默而又自豪的讲述,我也忍俊不禁。据说她的外甥女学习成绩也很优秀呢。

几天后,我回城。又过了几天,接到了大姐的来电。大姐说金女嫂送了不少红钳蟹过来,已碾好成酱、装瓶,哪天有空来乡下拿就可了。

拿到蟹酱后,我拧开瓶盖,低头嗅了嗅,闻到了一股久违而又熟悉的香味。我在白色的瓷碗里倒了一点点,然后用筷子蘸了下,放在舌尖上,点点滴滴的往事在那一刻便洇染成片……

曾记那时,每当夏日来临的时候,我们最大的乐趣是跟着父母去海边的滩涂上抲(方言,抓)蟹。父母亲背着克篓或提着长长的圆柱形的木桶,确实是正儿八经地在抲红钳蟹。而我们,似乎不怎么喜欢抲这挥舞着大螯的红钳蟹。主要的原因是红钳蟹“个儿”长得太小了,有的像大拇指,有的像小拇指,这要抲多久才能抲满一克篓或一桶?而且,更关键的是,红钳蟹如果清蒸或炒着吃,味道并不怎么样。不像青蟹,个头又大,味道又鲜美。在镬里放半镬水,切些土豆,丢几只切成块的青蟹进去,等到镬里的水“突突滚”的时候,再用手指抓些盐撒进去,搅拌几下,舀起一勺,倒入碗里,迫不及待地对着碗吹几口气,又轻啜几口入喉,如入九天仙乡,眉开眼笑,眉飞色舞,然后又是一句:贼噶鲜,味道贼噶好。一碗不够,再想来几碗。只是,看看母亲的眼色,却又把碗停在了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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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当我们在滩涂上玩耍奔跑的时候,我们最大的梦想是想抲青蟹,尤其是“对蟹”(指两只生活在一起的青蟹,一公一母,体形特大),谁抲到了,宛如考上了头名状元,沾沾自喜。正因如此,没有小伙伴愿意去抲这红钳蟹——这小不点。除非,哪天出门连一只青蟹都没有抲到,那才无可奈何、垂头丧气地抲几只红钳蟹装模作样地回家。总不能空手而归吧?如果路上碰到放牛的老爷爷,总会问:抲到青蟹了吗?让我看看。这下,低着头,低声下气又躲躲闪闪的,把克篓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反正是铁定了心掩饰着不让老爷爷看。然后又很不好意思地说着谎话:没多少,没多少,今天就不让您看了,改天抲到大青蟹的时候再看吧。随后如离弦之箭,逃之夭夭。

哎,这丢人现眼的红钳蟹,真没劲。

可是,当父母亲满载而归,把满克篓的红钳蟹倒满水桶的时候,看着它们在桶里互相厮杀、惶惶不安的那一刻,我们又眼睛一亮:竟然可以抲这么多!晚上要大干一场——红钳蟹碾蟹酱啦。大家欢呼着奔走相告。

在村中的长井旁把蟹洗干净,又挖去了蟹肚脐眼,把红钳蟹倒入石捣臼后用石榔头先垂直而下,再沿内壁轻轻悠悠地滚动几下,这如泰山压顶的动作,那些红钳蟹顷刻间如同烂泥。父亲说,一斤蟹一斤盐,只有盐加足了才不会变质。而我,又想起了我们自编的一些顺口溜:红钳蟹,碾蟹酱,蟹酱臭,出甏油……因为碾了一甏蟹酱,用父亲的说法,就像家里拥有了一甏金元宝,整个夏天都不怕了。

夏天尽管是我最欢乐的时光,但其实也是我最害怕的季节——双抢呀!一边用镰刀收割一望无际的早稻,一边又要去水田里拖烂草,然后父亲起早贪黑耕田耙田,我们责无旁贷地挥舞着锄头劈田里大块的泥头,或拔秧、插秧等等,每天在烂田里和泥巴亲密无间,打成一片。累得直不起腰,连走路都成“八字形”了,可父亲总是幽默地说:种田割稻,哄人到老,人生就是这样。“回家喝碗蟹酱汤,胜过喝碗人参汤”,明天又活蹦乱跳、神清气爽了。

那时乡村生活困顿,能吃上几块肉,如食龙肝凤髓。加之母亲和我们一起每天都出工,连做菜的时间都没有。于是,这蟹酱便成了桌上必不可少的佐料:蟹酱揾(方言,蘸)土豆,蟹酱揾芋艿,蟹酱长豆汤……鲜爽又入口。隔壁的裕仁伯伯更是奇人,据说用筷子蘸点蟹酱,竟然能乐呵呵地吃上几碗米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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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这瓶蟹酱分成两份,十分之九放在冰箱内的大瓶里,十分之一放在桌子上的小瓶里。想吃的时候,把桌上小瓶里的蟹酱倒一点出来,在碟子里嗅嗅闻闻,慢慢品尝。妻子看到了,笑得灿如菊花,直不起腰来。她说这有什么吃头?我从小不吃这个。我笑着说你是“大户人家”的孩子,不能和我这个乡村穷小子相提并论。妻子娘家人口众多,有五兄弟四姐妹,加上父母亲,共十一人口,是我们村的翘楚。所以我笑称他们家为“大户人家”应该没有说错。但其实她家的生活跟我家也差不多,都是等闲人家。否则,她怎么会嫁给我呢。吾乡俗语“篱笆对篱笆,墙门对墙门”,估计就这个意思。

只是,妻子家的几个兄弟都落海打鱼,且个个是“好把式”,家里常有鱼蟹虾当作下饭菜,所以她觉得这蟹酱太平淡无奇了。只是,她不了解我,我对蟹酱的狂热其实也蕴含了对已逝时光里一些美好景象执著的回忆:那些在滩涂上飞驰的身影,那些在骄阳下纯真的笑容,那些在月光里回荡的歌声……总让我神思翩跹。

我时常想,所谓的乡愁,其实就是对故乡食物的眷念,尤其是小时候品尝过的食物,它会一直在心底里温暖地闪光,并在想象中再度回到从前朴实无华、令人愉悦的慢时光。

那晚,我用蟹酱揾镬里熯(方言,蒸)熟的土豆,喝着故乡的杨梅酒,和云霞一起飞上了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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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波晚报